第4章
因新帝登基不久,朝中事務繁雜,一年一度的秋狩推遲到了十一月底才進行。這樣一來,圍獵便與與十二月中的冬祭挨在一起,忙壞了鴻胪寺和禮部的官員。
官任鴻胪寺少卿的謝臨風自然也忙得腳不沾地,已經數日未曾歸家了,便把四歲的兒子謝朝雲送到了英國公府交給爹娘看管,畢竟父子兩家只有一牆之隔,來往也十分方便。
這日天氣晴好,雪都化了,陽光下塵埃浮動,空氣透着幾分慵懶的意味。
英國公謝乾下了朝,換上一身常服,與梅夫人一起啓蒙長孫寫字。謝朝雲年幼,又天□□玩,簡單的‘一’和‘二’寫得歪歪扭扭的,如同蚯蚓橫爬,看得謝乾直皺眉,嚴厲斥責:“坐端正,背挺直,腕子懸好!”
謝朝雲哆哆嗦嗦懸腕,累得龇牙咧嘴。梅夫人看了丈夫一眼,攏了攏鬓發道:“孫兒還年幼,慢慢來便是,這麽着急作甚?”又嗔怪:“臨風忙也就罷了,怎麽淳風也總不見回來?”
謝乾捉住謝朝雲的腕子,一邊教孫兒描摹一邊回答:“今年乃多事之秋,先帝喪期未過,圍獵之事本該暫且擱置,可偏偏夏中突發旱澇,年末又趕上雪災,朝中士氣低迷,朝臣這才上谏天子借圍獵和冬祭來掙耀皇威。老八身為羽林長史,要負責提前開道、清理獵場之事,時間久些也屬正常,少不得過兩日便回來了,到那時再接寶兒與阿霁一并随行。”
何公公昨日傳了皇上口谕,點名永樂郡主謝寶真和英國公府的三個兒子随行圍獵——三個兒子,自然也包括前些日才進門的九郎謝霁。
梅夫人抿了口茶湯,蹙起秀麗的眉道:“皇上的耳朵倒是靈敏。”
謝乾握着孫兒腕子的手一頓,‘嗯’了聲道:“皇城腳下無秘密,英國公府收養義子之事,傳到聖上耳中只是遲早的事罷了。”
一想到謝霁是那個瘋女人的孩子,梅夫人就如鲠在喉,心中說不出的不痛快,涼涼道:“我看聖上興許察覺到什麽了。謝家基業走到今日實屬不易,夫君何故為了一個失蹤了十一年的孩子铤而走險?若是哪日咱們藏不住他了,是福是禍都未可知。”
“當年事發時阿霁才四歲,如今十一年過去了,誰還能認出他是誰家後人?即便認出來了也無甚大礙,當年風波平定,早已換了天下了。”往事沉重,謝乾也無心再教孫兒練字,松了手複雜道,“何況,謝家的基業也有阿霁的一份。”
“好罷,你們謝家的債謝家來償,只是莫要連累寶兒。”這些天,夫妻倆因為謝霁之事沒少吵架,現在事已成定局,再拌嘴也無甚意思。梅夫人放下茶盞,換了話題,意有所指地說,“獵場未曾婚配的皇孫貴族那麽多,我看聖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謝乾明白她是在擔心皇上想借女兒聯姻之事,寬慰道:“我謝乾只有這一個女兒,絕不送她入宮為妃為後,憑謝家三代的累累戰功,聖上不至于這點情面都不給。再者,寶兒還小,談婚論嫁言之過早,夫人多慮了。”
“……祖父,孫兒想去踢毽子。”謝朝雲一雙眼直往窗外瞟,屁股如坐針氈般扭動不安,可憐巴巴地打斷二人談話。
謝乾正沒了耐性,聞言沉下臉道:“不可。我謝家的子孫皆堪負大任,從不做踢毽子這等幼稚之事!”
話音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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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今日天氣好,我可否能去後院踢會兒毽子?”窗外,一身真紅窄袖短襖的謝寶真從窗臺下冒出個頭來,頂着一層金色的陽光,嬌俏問道。
謝乾當即大手一揮,應允道:“去罷!南廂房的漆花櫃子裏有幾只孔雀羽毽子,去挑個自己喜歡的!”
窗外的謝寶真雙眸一彎,歡呼一聲走了。
謝朝雲很委屈:“祖父~”
還未開口撒嬌,就見謝乾一張黑臉仿若烏雲懸挂在面前,沉聲說:“寶兒姑姑可以踢,你不行。練字!”
謝朝雲:“噫嗚嗚嗚……”
……
謝寶真喜歡去西苑踢毽子,那兒僻靜寬敞,可以任意玩鬧不受拘束。
少女的笑聲清脆,翠羽毽子一起一伏。紫棠踢了難度頗高的個花樣,擡腳一頂,将毽子傳給謝寶真:“郡主,接着!”
陽光給園裏的翠竹和枯樹鍍上一層暖意,謝寶真挽着袖口提着裙邊,腳尖靈活一勾,便将那飛來的毽子勾住。因這只毽子是新的,踢起來不太順腳,她沒控制好足上力道,眼睜睜看着那毽子飛過牆頭,掉到翠微園的院子裏去了。
黛珠和紫棠提着裙裾跑過來,徘徊在牆邊張望,兩人對視一眼,皆是惋惜:“啊……掉進去了。”
“撿出來便是。”說着,謝寶真伸手準備推門。
“郡主不可!”紫棠快步擋在謝寶真面前,看了眼門上‘翠微園’的牌匾,咬唇欲言又止。
“為何不可?”謝寶真眨着眼問。
黛珠沒紫棠那麽多小心思,解釋道:“郡主不知,這園子現在有主了,住的是新來的九郎。”
子光叔父的兒子?
見兩個侍婢頗有顧慮,謝寶真疑惑道:“就算住了人,也還是我謝家的地方,我為何不能進去?”
雖然五哥說過,以後盡量少和九哥接觸,兄妹倆無血緣關系要懂得避嫌……可進去和他道個歉總不算逾矩罷?
先前誤會謝霁是私生子,以至于對他出言不遜,謝寶真一直心懷歉疚。雖說這兩天他們也曾同席用過膳,但大多時候都是阿爹在對謝霁噓寒問暖,自己和阿娘沉默不言,并沒有機會開口,索性借此機會進去和他賠個不是。
如此想着,她已越過紫棠推開了大門。
一股涼風卷地而來,窄小的院落空蕩蕩蕭瑟得很,冷得謝寶真一哆嗦。
她邁進院中,四處環顧一番,方搓了搓手臂嘀咕:“這兒怎麽這麽冷清……”阿爹不是挺看重他的麽,怎會讓他住這樣的地方?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身後的紫棠忙跟上來,有些緊張道:“郡主有所不知,并非咱們謝府苛待,這處房子是九郎自個兒選的,國公爺和五郎送了很多吃穿用度的東西過來,全被九郎堆在屋裏,極少取用。而且這位九郎脾氣孤僻古怪得很,不喜旁人靠近,聽聞還會打人的……郡主,您還是在外頭等着罷,奴婢給您撿回毽子便是!”
謝寶真回想起初見之時,自己威脅那啞疾少年‘不許靠近主院’的話,心想:他該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挑選了如此偏僻的住處罷?
不由心中愧疚更甚。
“他會打人?”回想起少年總是面帶微笑的模樣,謝寶真有些懷疑紫棠話語的真實性。
說得太入神,誰也沒留意到一個人已悄無聲息的從牆邊走來。
直到此人到了身邊,謝寶真才發現他的存在,不由吓出‘啊’地一聲,連連後退了兩步才站穩身子,瞪着濕漉的眼睛驚魂未定道:“九……九……”
一聲‘九哥’到底沒叫出口。
蒼白單薄的少年立于陽光下,依舊一身白衣,更顯寂寥安靜。他并不介意謝寶真的失禮,只從袖中摸出一只華麗的孔雀翠羽毽子,撣了撣上面的灰,這才将其遞到對方面前。
少年微微側首,彎着眼睛展開一個安靜的笑,一如初見。
這樣溫和無害的少年郎,怎會打人?
按捺心下的疑惑,謝寶真遲疑着接過少年掌心的毽子,軟聲說了句:“謝謝……”
一低頭,看到了少年的手。幾日前那手背上的傷痕已經淡了不少,結着暗紅色的痂,但掌心卻又多了一道很深的新傷,似乎是什麽利器所為。天冷幹燥,傷口難以自愈,仍舊是新鮮滲血的紫紅色。
察覺到了謝寶真的視線,白衣少年垂下眼,不動聲色地蜷起五指垂下,試圖将手藏進寬大的袖子裏。
這樣一個少年,又瘦又啞,身上總是新傷疊舊傷,也沒有人替他包紮傷口。也不知怎的,謝寶真下意識去拉他的手腕道:“你這是怎麽回事……”
話還沒說完,那謝九郎眸色微變,迅速抽手推開了謝寶真的觸碰。他這番抵觸的動作着實來得太突然了,謝寶真踉跄一番,墩地朝後跌去——
動作發生在電石火光的一瞬,紫棠和黛珠根本來不及反應,謝寶真已跌坐在地上。
尾椎骨一疼,杏粉色的新羅裙也沾上了不少塵土,謝寶真的掌心因撐地擦破了皮而火辣辣地疼,她卻全然不覺,只呆呆地仰首看着前一刻還在微笑、後一刻就将她格擋在地的九哥,全然一副‘從來沒有人敢推我你竟然推我’的震驚和委屈。
短暫的茫然過後,她咬着唇,而後慢慢濕紅了眼圈兒。
作者有話要說:寶兒(憤憤記錄):某年月日,九哥家暴我!
謝霁(十分心慌,強作鎮定):……寶兒要什麽都可以,撕掉這一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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