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謝寶真頭一遭主動關懷別人,就吃了個閉門羹。
謝霁拒絕了她‘禮尚往來’包紮傷口的好意,甚至屈指成拳往後縮了縮,明顯的疏離。
不知為何,他特別抵觸旁人的親近,謝寶真看出來了,只好悻悻道:“好罷。”
謝霁起身,将藥瓶收攏仔細放回櫃中,然後聽見身後少女輕聲道:“你……真的不能說話嗎?”
謝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随即很快恢複常态。
謝寶真并無惡意,圓潤水靈的眼中撲閃着些許好奇,或許還有幾分真情流露的關切,問:“天生如此還是……能不能治好的呀?”
謝霁合上抽屜,起身朝謝寶真笑了笑。他并沒有回應那一連串的問題,只是指了指外面,又朝大門的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無聲地示意她:你該回去了。
謝寶真眨巴眨巴眼,為自己的不受禮遇而感到挫敗,雖說對這個神秘的九哥有着無限的好奇,但嬌慣的自尊心并不允許她繼續糾纏下去。
她心性單純如明鏡,他人對她笑,她便只看得見笑;對她好,便感受到好……哪裏能看透重重面具下是黑是白、是醜是惡?
謝寶真恢複了往日的矜貴,拍拍裙裾起身。大概是冷,她吸了吸鼻子,“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和阿爹說,他會為你做主的。”
謝霁只是微笑。
等到謝寶真嫣紅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門外,少年嘴角的笑才漸漸淡去,仍獨自站在陰暗中,看着掌心的血痕發呆。
“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為‘霁’。”
腦中回想起少女清靈柔軟的嗓音,他不自覺上揚嘴角,彎成一個嘲弄的弧度:真是個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她哪裏會明白,帶着滿身嶙峋的傷痕茍活于世之人,怨恨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啊!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仆役來報:“九郎,國公爺請您去偏廳一趟。近來天冷,得給您量身做幾套冬衣呢。”這些天來,下人們都知曉謝霁喜靜的性子,不敢貿然進門叨擾,只在門外揚聲通報。
謝霁擡眼,眸中映着窗棂上涼薄的光,許久才叩了叩案幾邊沿,篤篤兩聲,表示自己已經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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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他起身轉到內間屏風後,将單薄的素衣一件件解下來,露出勁瘦單薄的上身。一縷微光投下,落在他脊骨分明的背上,照亮了一背深深淺淺的傷痕——刀傷,箭傷,大大小小少說有□□處,疤痕刻在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軀上,尤顯觸目驚心。
謝霁彎腰抓起一件新的裏衣披上,遮住了胸口的紅色印記,也蓋住了那些傷痕。他重新換好衣裳,垂眼漠然地紮上護腕,直到徹底蓋住腕上和手背的傷處,這才整了整衣裳從屏風後轉出。
邁出大門的一瞬,身後的陰暗褪去,陽光傾瀉而下,他眉眼的溫度也随之融化,依舊是一位溫和無害的少年郎。
……
這幾日,謝寶真的早膳是在梅夫人房中用的。
梅夫人談不上多喜歡謝霁,甚至還有一絲介懷。畢竟不是一家人,謝霁身份又尴尬特殊,加之她性子耿直,做不來假惺惺的那一套,與之同席吃飯也是尴尬沉默居多,故而大部分時間都是分餐而食,只有謝乾歸家或是兒媳王氏過來時,一家人才會同聚一屋吃飯。
謝寶真喝粥的時候總是刻意蜷着手指,不願露出掌心。梅夫人眼尖,觀察了一會兒就發現了問題,忙放下調羹拉住謝寶真的手,關切道:“寶兒,你手怎麽了?”
謝寶真攥緊手指不讓她看,但為時已晚。
梅夫人已經看到了她掌心破皮的傷處。因上過藥的緣故,擦傷處已結了一層薄薄的痂,但邊緣還是有些發紅。
“怎麽回事?!”梅夫人蹙眉。
“哎呀!阿娘真厲害,這都被發現了。”謝寶真抽回手嘿嘿一笑,試圖轉移話題。
“少來這一套,到底怎麽弄的?”說着,梅夫人回首一瞪身後侍立的紫棠,嚴厲道,“你們就是這般照顧郡主的?”
紫棠有些委屈,垂首解釋道:“回禀夫人,郡主的傷是九……”
“舊時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們。”謝寶真給紫棠使了個眼色,搶過話頭道。
若是阿娘知曉自己的傷是謝霁弄的,約莫會更不待見他。倒不是偏袒謝霁,只是謝寶真不願看到父母再因他而心生嫌隙,何況那人無父無母寄人籬下,也挺為難的了。
見謝寶真為謝霁掩飾,紫棠面露些許訝異,不過到底沒有多嘴拆穿。
梅夫人命人取了藥膏,細細地給謝寶真敷了一層,眉眼裏的心疼顯而易見,又責備了紫棠幾句,囑咐她以後不可知情不報。
一頓早膳斷斷續續地吃完,便聽見前院傳來了些許走動談話的聲響,梅夫人吹了吹女兒塗抹藥膏的傷處,不經意間問道:“外邊誰來了?可是素心來接孩子?”
素心是五嫂王氏的閨名,蘇嬷嬷指揮侍婢進來撤下殘羹冷炙,屈膝一福回答道:“回夫人,是國公爺下朝回來了。”
“他今日怎的歸來這般早?”梅夫人有些意外。
蘇嬷嬷恭謹道:“國公爺請了太醫令窦大人來府上,說是看能否治好九郎的啞疾。”
聞言,梅夫人眉頭輕輕一皺。她伸手撫平謝寶真衣襟上的褶皺,自語般說了句:“對他倒是上心。”
收拾好碗筷,梅夫人叫住蘇嬷嬷:“竈上煨了雞湯,還有新做的桂花千層糕和胡餅,趁熱給國公爺端了去……記得給那孩子也備幾碟。”
‘那孩子’自然是指謝霁。
蘇嬷嬷領命退下了,謝寶真眼睛一彎,伸手環住梅夫人的脖子,仰首在她耳邊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原以為阿娘不喜歡翠微園那位,卻原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吃的都要惦記給他一份呢。”
梅夫人一怔。看着女兒天真無邪的笑顏,她滿腹心事無從訴說,只好長長一嘆:“莫要胡言。”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謝乾從待客的正廳回來,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從懷裏摸出一包油紙裹着的水晶糖果子遞給謝寶真,自豪道:“城東廖記鋪子新出的糖點心,阿爹給寶兒買回來了。”
“謝阿爹!”謝寶真歡喜接過,忙打開油紙撚了一顆。
只見晶瑩剔透的一層厚糖衣下包裹着夏初便腌漬好的梅子肉醬,紅彤彤亮晶晶仿若瑪瑙珠,一口咬下去,糖衣裂開,酸甜清香的果肉溢滿齒頰,好吃到令謝寶真直搖晃。
梅夫人嗔了聲:“又給她買這些作甚?吃多了壞牙。”
“又不常吃,無甚關系,寶兒高興就好。”謝乾摸了摸唇上的短須,神情無比寵溺。
梅夫人起身跪坐在小爐旁煮茶,看了丈夫一眼,沒忍住問道:“太醫令如何說?”
謝乾的眉目果然沉了沉。
他瞥了瞥吃糖吃得歡快的女兒,見女兒似乎無暇留意這邊的談話,這才壓低聲音道:“不太好。阿霁喉嚨受損嚴重,窦賢推測,因是被人用藥生生毒啞的……怕是很難恢複了,即便治好也有不可逆的損傷,說話不及常人。”
“毒啞?”梅夫人重重放下了茶盞,眉間凝結着冷冷的郁色,壓抑着情緒道,“就不能将他換個地方伺候着麽,非得衆目睽睽養在府上?毒啞的,你知道他經歷了什麽?過往如何、品性又如何?這樣一個孩子放在府上和孩兒們同吃同住,夫君放得心我可不放心!”
“夫人!”謝乾揉了揉眉心,片刻方朝一旁的謝寶真揮揮手,“寶兒乖,去外邊吃糖去。”
謝寶真眼睛滴溜溜看了爹娘一眼,含着糖軟聲祈求:“不要拌嘴呀。”這才一步三回頭,捧着糖果子出門去了。
身後的門關上時,她聽到父親刻意放低的嗓音道:“他的身份夫人是知曉的,若是養在府外,一來不放心,二來此事謝家怠慢不得……”
門徹底關上,後面的話已然聽不清了。
謝寶真旋身坐在廊下的雕欄上,蔥白的手指撥弄油紙中嫣紅晶瑩的糖果子,鼓着腮幫長舒一口氣,心想:被活生生毒啞,那該是怎樣的痛苦與折磨?
她想象不出,只平白覺得似乎九哥的孤僻和失禮之處也值得被原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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