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沒處說理的賀征雖面紅耳赤有那麽三分赧然,可當庭中有幾個丫頭小跑過來,想要從他懷裏将沐青霜接過去時,卻被賀将軍護食般的兇冷眼神吓得不知所措,只能驚疑不定地在賀征後頭跟着。
半道上,她忽然擡起頭,眯眼瞪着賀征的下颌:“賀征。”
石蜜糖球在她口中懶懶打了個滾,使她一開口就是甜軟馨香。
其實家裏人都知道,這種時候無論沐大小姐說什麽,不搭理她就對了——
因為她睡醒以後什麽都不記得。
賀征抱着她的手臂緊了緊,目視前方,喉頭微滾:“嗯?”
“當年我說過,”沐青霜眨着眼想了想,才又接着道,“等你回來時,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的。”
她這會兒本就口齒不清,又含了顆糖球,不仔細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賀征步子略緩,淡淡垂眸對上那只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沙啞話尾帶了點縱容的笑音:“嗯,我記着呢。所以我沒哭,也沒跪。”
其實他一直不知道,當年的沐青霜究竟是看上他哪一點,但他知道,若他當真這麽做了,這姑娘才要徹徹底底瞧不上他。
醉酒中的沐小機靈腦子有些趕不上趟,“哦”了一聲後,皺着眉頭疑惑地将腦袋靠回他肩上。
賀征抱着她又走了一小段後,她再度擡起臉:“賀征。”
“你說,我在聽。”賀征左臂的舊傷隐隐泛着苦疼,卻還是穩穩将她抱在懷中,耐心地應着她的醉話。
在過去的五年裏,無數次生死徘徊的瞬間,催促着他醒來的,就是這個心心念念的聲音啊。
“那腰鏈,我讓你重新送過,你怎麽一直沒動靜呢?”
雖明知這會兒答了她也是白說,賀征還是認真地解釋:“你既說了我們得重新認識五年後的對方,那我若是這會兒就送,你醒來後會為難,也會翻臉。”
畢竟她這會兒都醉糊塗了,說什麽都不作數的。
對于當年的事,這姑娘心中還是有許多的意難平,眼下并沒有十足的信心重新牽住他的手,這些他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得給她足夠的時間,讓她看清自己如今的誠意與決心,不能急于在此時逼她給個答案。
他想要的是與她長長久久,所以不能在她不清醒時投機取巧地冒進。
“可是……我這會兒,突然有一點點想要了。”
纖細柔潤的指尖懶懶在賀征襟前打着圈兒,将他的披風系帶慢慢繞上蜜色指腹,沐青霜猶猶豫豫、含含糊糊地小聲道:“你要不要試試,這會兒送給我?”
賀征腳下一個踉跄,還好他身手敏捷迅速穩住,才沒将懷裏抱着的小醉鬼摔出去。
他心跳飛快,腿有些發軟,便不敢再走,背靠院牆站定後,放她下來靠在自己懷中站好。
“咱們講講道理?”賀征右臂環住她的腰肢,左手托着她的下巴,輕輕擡起她醉眼惺忪的臉,“若我這時候将定情禮給了你,以你那管殺不管埋的德行,酒醒以後就要翻臉不認賬的。”
沐青霜虛着眼縫,以舌尖将口中那顆石蜜糖球頂得滾來滾去,艱難沉思片刻後,認真回道:“不講道理,我這會兒就真的……有一點點想要。”
真的只有一點點想。
賀征內心天人交戰半晌後,仰頭長長呼出一口無奈的郁氣,忍痛閉目:“別給我下套啊!你喝醉了,這會兒說的話不作數的。”
“……要不,我拿糖和你換?換不換?”沐青霜軟綿綿笑彎了眉眼。
“不換。”賀将軍是不會輕易中計的。
幹脆利落的拒絕讓醉茫了的沐小将軍氣嘟嘟皺了皺眉,可沒多會兒她唇畔就又揚起一抹蔫兒壞的笑。
賀征心中生出一種“大事不好”之感,後背緊緊貼上了牆。
只見懷中那個醉醺醺的奸詐小人有氣無力擡起手,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腮幫子:“用這顆換呢?”
這下就完犢子了,明知是個套,賀将軍也不得不束手就擒。
太甜,實在沒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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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沐青霜捂着額頭坐起來時,夕陽的金晖已透窗而入。
她苦着臉打了個呵欠,指尖抵緊隐隐發脹的額穴醒了會兒神,發覺自己今日的記憶只到送令子都出了大門為止。
其實她平素喝酒都是點到為止的,今日因着與紀君正五年後的重逢,或許也因離鄉在即又多了點借酒澆愁的小心思,便忘形到失了節制。
“呿,竟然喝斷片兒了。得虧是在自己家。”她不滿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左右動了動脖子,伸手掀開被子要下床時,卻忽地愣住。
被子下有一個眼熟的金漆描花小匣子。
是之前賀征想當做生辰禮蒙混過關的那條銀腰鏈。
這玩意兒為什麽會在她的被窩裏?
她面上轉為寒凝,心中既憤怒又失望。這算什麽?趁她醉酒不記事強塞給她,就指着這麽蒙混過關?!
她沐青霜就這麽不值得他花心思?!上輩子欠他啊?!
起身梳洗換衫後,沐青霜面色不豫地帶着那個盒子,去賀征的院子找人算賬了。
院裏的小厮見她過來,立刻紅着臉忍笑迎上前道:“賀将軍在書房,大小姐請。”
沐青霜此刻的心情很不愉快,便沒注意小厮那古怪偷笑的模樣,氣勢洶洶地殺進了賀征的書房。
“坐。”賀征一副“就知道你會來的”模樣,氣定神閑地指了指對座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将手中那個精致的小匣子拍在他面前,雙臂環胸,冷冷質問:“這就是賀将軍五年後的誠意?趁我醉酒不記事,偷偷摸摸強送?”
她的嗓音帶着醉酒後特有的沙啞,這讓她的語氣聽上去格外失望。
自上次打過那一場後,兩人分明就達成共識要重頭來過,給彼此機會重新認識五年後的對方。
今日賀征近乎趁人之危的行徑打破了這個默契,這讓沐青霜非常惱火。
“就知道你醒來後會翻臉不認賬。賀将軍大度,不計較你出爾反爾,”賀征倒了杯熱茶遞給她,眼中噙着無奈又縱容的淺笑觑了她半晌,徐徐道,“但我沒有偷偷摸摸,也沒有趁人之危,是你非要拿一顆糖跟我換。”
沐青霜皺着眉頭接過杯子,審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除了頰邊有點詭異赧紅之外,并無任何心虛之色,看起來不像在說假話,這讓沐青霜有些狐疑,心中怒焰略略弱了兩分。
“那也還是你不對啊!明知我醉得不記事,說什麽、做什麽都是不算數的……”沐青霜實在想不起自己送走令子都後發生的事,只好硬着頭皮強詞奪理。
“再說了,你堂堂賀将軍,理當威武不能屈!你既早就想到我醒來後會反悔,怎麽我給你顆糖你就換了?你是那麽沒出息的人?”
“可憐賀将軍就只那麽點出息了,”賀征将發紅的臉扭向窗畔,唇角止不住飛揚,憋笑憋到肩膀隐隐發抖,“畢竟,你拿來同我換的那顆糖,是你口中的那顆。”
沐青霜目瞪口呆,愣怔半晌後終于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你是說……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唇,又指了指他,“你……”
“我真的是卻之不恭、無奈受之,”賀征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拿餘光觑她,“不信你問桃紅姐,她親眼瞧見你撲過來……”
“你等等,閉嘴閉嘴!”沐青霜羞恥得頭皮發麻,從頭到腳紅了個通透。
他既敢讓她去問桃紅,想來就是真的沒說謊了。
“我想不起來,一點都想不起來,”沐青霜抱頭低喃,“我連子都說了什麽都記得一清二楚,怎麽就想不起來你……”
“你才給我等等,”賀征危險地眯起眼睛,緊緊攫着她,“子都和你說什麽了?”
都喝到腦子斷片兒了,連“将他按牆上以口喂了顆糖”這種事都不記得了,卻記得令子都說了什麽?!
他此刻嚴重關切令子都對他、的、小、姑、娘、說了什麽叫人難以忘懷的話!
奈何此刻沐青霜羞恥到整個人都快炸裂,根本沒聽清他的嚴重關切,呵呵幹笑着丢下一句“當我沒來過啊”,就落荒而逃了。
良久後,臉色黑沉的賀征大步走出院子,正好與向筠派來喚他吃晚飯的小厮迎面相遇。
小厮道:“少夫人請賀将軍用晚飯了。”
“請轉告少夫人,”賀征眼中泛着殺氣,“我有急事去循化營找令将軍。”
“那,需要給賀将軍留些飯菜嗎?”
“不用。”
賀将軍今晚的食譜是活剮令子都,蘸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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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征一連幾日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循化營,軟硬兼施、手段用盡,最終也沒能從令子都口中問出什麽。
畢竟令子都真的什麽都沒說。
好在很快就到了除夕,沐家在循化的最後一個新年過得很是熱鬧,大人小孩兒們都撒着歡地盡情鬧騰。沐青霜也緩過了那日的尴尬,主動邀了賀征一道,領着家裏孩子們放焰火守歲,這才稍稍淡化了賀征心中那說不出口的酸澀。
正月初十,沐家人便将行禮裝車,在天光未亮時悄然出了循化城,踏上了前往鎬京的路。
被安排帶着三萬府兵留守循化的沐霁昀、沐青澤并未出門相送,他們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與去鎬京的家人一樣重,誰都不容易,不必傷感,只需勇敢去承擔。
因朔南王有令,讓賀征于正月十五之前趕到欽州,之後随同朔南王府儀仗一同進京,賀征便只能在利州道口與沐家的車隊分道揚镳。
臨走之前,他将自己的一枚令牌交給沐青霜。
“沐家的三座宅子與我的那座将軍府只隔了兩個街口,你們到鎬京以後若有什麽需要人幫忙打點,就叫人拿這令牌去差遣就是。”
畢竟沐家人對中原、對鎬京都非常陌生,而沣南賀氏在前朝時則是京畿道名門,在鎬京可謂如魚得水,要打點什麽事自比沐家順手得多。
沐青霜接下了令牌後,他想想還是不放心,又叮囑道:“眼下京中形勢不算明朗,沐伯父的事情也尚無定準,到了鎬京以後,你……”
其實他抵京的時間最多只比沐家晚個十來天,可他就是有許多的不放心。
“我知道,要收斂,不要輕易得罪人,”沐青霜抱緊懷中的沐青霓,認真地點點頭,“你快去吧,我們也該接着往前走了。”
沐青霓嫌棄地沖賀征揮揮手:“賀阿征你不要黏黏糊糊的,快走快走。”
賀征深深凝了沐青霜一眼,終于還是調轉了馬頭。
沐青霜怔怔看着那策馬遠去的身影,沉默良久。
沐家車隊重新啓程,車輪辚辚碾過故土,不疾不徐地進入一個新的天地。
“青霜姐,”沐青霓擡手摸了摸她的眉毛,低聲問道,“大哥說,咱們家在鎬京的宅子比循化的家小很多。”
“圖紙在大哥那兒,我沒去瞧過,”沐青霜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既大哥是這麽說的,那想必就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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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沐家人在春寒料峭的清晨進了鎬京,正式入住外城西邊的三座宅子。
宅子規模與沐家在循化的祖宅相比,确實是小了不止一點點。連阿黃都耷拉了毛茸茸的腦袋,百無聊賴地甩着尾巴,趴在沐青霓腳邊懶怠動彈。
“先委屈幾年吧,”沐青霓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故作老成地拍拍阿黃的腦袋,豪氣幹雲地對全家人道,“等我長大了,給家裏掙許多大宅子!比循化的家還大!”
“行,那你記得要長快些啊。”沐青演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蛋,轉頭去幫忙歸置行李了。
“不要催,信不信我明天就長大給你看!”沐青霓沖着大人們忙進忙出的背景跳腳,“到時我有這——麽高!腿這——麽長……”
大家停下手中的事,齊刷刷将目光轉向這跳豆似的小姑娘,片刻後一起笑開,陰霾盡掃。
無論任何時候,朝氣蓬勃、志氣滿滿的孩子們總能輕易點亮大人眼中的光。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