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親歷過迎兵歸鄉典儀那日的種種震撼後,沐青霜感觸良多,一時沒能緩過神,整個人懶搭搭提不起勁。
向筠忙着安排家裏人準備過年的種種瑣事,又要忙着打點行李年後遷居鎬京;沐青演與賀征成日裏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一日裏有大半日見不着影子;沐青霓也莫名蔫頭耷腦的,沐青霜連個磕閑牙的人都找不到,一連兩日都只能在中庭廊下擁裘圍爐,看着院中雪景發呆。
到了第三日上午,紀君正與令子都如約登門,才終于讓她整個人重新活泛起來。
沐青霜與紀君正雖已有五年未見,可兩人之間卻并未顯着生分。照面就先一頓拳來腳往、嬉笑怒罵,熱絡親昵宛如少年時。
令子都在旁看得眉眼帶笑,恍惚間如回到當年的赫山講武堂。
打打鬧鬧地完成了“老友寒暄”,沐青霜便領着他們進了暖閣,叫人準備了些酒菜。
“當年甲班的人瞧着我們戊班總像眼睛長到頭頂上似的,”紀君正爽朗笑着拍拍令子都,對沐青霜道,“我是萬沒想到竟會同令子都坐到一起喝酒的。”
在赫山的最初那兩年,甲班人覺得戊班人散漫,戊班人覺得甲班人刻板,兩邊兒互相瞧不上,素來泾渭分明、冷眼相向,如今這樣把酒言歡的場面,确實是當年誰也沒想到的。
令子都有些傷感地笑嘆着,拎了酒壺将桌上三個杯子都斟滿:“赫山講武堂滿打滿算辦了将近九年,總共教出三屆學子,怎麽算都是于國有功的吧?說沒就沒了。”
嘉陽郡主趙萦接任利州都督後,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赫山講武堂。這消息對旁人來說不算什麽,可對從赫山講武堂出來的許多年輕将領們來說實在不是好消息。
從赫山講武堂出來的學子,尤其是前兩屆的人,在複國之戰中的表現可謂出色。諸如賀征、周筱晗、齊嗣源、敬慧儀、紀君正,這些家夥很明顯都是即将要被萬衆仰望的新貴将星。
因此令子都趙萦的這個做法頗有微詞,總有點“兔死狗烹”的悲戚憤懑。
“我說你們這些家夥也是,”令子都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有些不滿地瞪着紀君正,“如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也沒見有誰站出來說句話攔一攔。”
沐青霜右手背在身後撐着暖烘烘的地墊,斜身坐在矮桌旁,一言不發地笑着仰脖飲盡杯中酒。
其實她也不太懂趙萦為什麽要解散赫山講武堂,但迎兵歸鄉那日所見的種種,讓她覺得趙萦不是個繡花枕頭,此舉必定有什麽考量。因此她對講武堂被解散的事雖有傷感,卻沒有令子都那樣大的怨氣。
“令子都啊令子都,你這是在利州困久了,看事情就只能局限于這方寸之地,”紀君正随手拿起一只雞腿,搖頭晃腦地解釋,“如今外敵已驅,山河一統,舉國上下最大的事就是個‘穩’字。利州與中原之間往來不便,太容易脫離朝廷掌控了。赫山講武堂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兩三年就能速成大批将領啊!莫說龍椅上的人容不得,就是普通百姓也會擔心有人要在利州打旗子自立。”
令子都怔了怔,一時無言。
沐青霜茅塞頓開,哼聲笑道:“君正這五年去中原真沒白混,今非昔比啊。”
“咳,我們這些去了中原的人,這五年裏誰不是一邊吃虧一邊學着長大?”紀君正唏噓地搖了搖頭,咬着雞腿苦笑,“咱們中間如今能在朝中站穩腳跟的這些個,都是吃了虧後長記性的。所以啊,講武堂被解散這事兒勢在必行,早在趙萦下令之前我們這些人心裏就有點兒數了,自然沒人吭聲。”
令子都長長籲出一口郁氣,笑得有些落寞:“是了,我沒想到這層去。”
紀君正擺了擺手,将這話題揭過,三人便聊了聊昔日同窗們的近況,樂呵呵只純粹喝酒敘舊。
五年不見,有太多話可以說。紀君正說他這五年輾轉征戰的種種,而沐青霜與令子都則說說利州這頭的景況,一頓酒喝得熱熱鬧鬧,三個人都像憋了八輩子沒與人聊過天似的,片刻也停不下來。
半個時辰後,酒意微醺的三人這才算盡了興。
由于紀君正還得趕着回朔平家中,便先告辭離去。
沐青霜也不客氣送他,只揮了揮手:“年後咱們鎬京見,到時約着慧儀一起再聚。”
紀君正知道沐家眼下的處境,也不多提什麽會叫她傷懷的事,只道:“成,往後在鎬京,随時都能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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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君正走後,沐青霜與令子都隔桌相對,各自心中思緒萬千。
令子都欲言又止好幾回,最終只能讪讪苦笑:“咱們往後怕就不能常聚了。”
“這五年咱倆都在循化,也沒聚幾回啊,”沐青霜笑睨他一眼,“別說得這麽依依不舍的,怪瘆人的。”
令子都悶頭灌了自己兩杯,神情愈發落寞了:“也是。”
不可否認,他對沐青霜是有好感的,打從當年還在講武堂時就心生了悸動。
畢竟這是個極其耀眼的姑娘,使人動心實在是太尋常不過的事。
之後這五年,兩人之間的往來不算頻繁,可他的心思連粗放如沐青演都看出來了,偏這姑娘渾然不覺。
“你當真看不出來,我……”令子都躊躇片刻,鼓起極大的勇氣擡眸看向她,“我其實……”
沐青霜單手托腮,不閃不避地回視着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不知為何,她的眼神使他心中發虛,那點勇氣立時又化作無形。
五年來,有好幾個這樣的瞬間,最終都是這般狼狽收場。這一回,好像也沒有例外。
等了半晌,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沐青霜唇角疏懶揚起淡淡的笑弧:“你看,我給你機會讓你說了吧?你還是說不出來。”
令子都眼中閃過窘迫的慌亂:“我只是沒準備好……不是,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生辰那日啊,你記得那日喝醉以後的事麽?”沐青霜笑得溫和,歪着臉看他。
令子都茫然地搖搖頭。
“你說,賀征告訴你他是我的童養婿,問我是不是真的,”沐青霜從來是個敞亮的性子,倒也沒與他遮遮掩掩,“我剛開始有些懵,就不明白你倆怎麽會聊起這種事。後來再想想,就猜到了點兒。”
令子都有些狼狽地扶額:“那你……我……阿征他……”
“子都,這事其實同賀征沒關系的,不是嗎?”沐青霜眨了眨眼,輕聲笑了。
令子都頹然長嘆,苦笑垂眸。“是啊。”
過去的五年,他不是沒有機會,只是沒有勇氣。
循化沐家在利州獨大,沐青霜幾乎可以說是整個地州地界上最最高不可攀的姑娘,面對她,他心中生不出什麽強勢的果決。
這些年,在她沒有主動相邀時,他甚至不敢自作主張登門打擾。
五年裏他與她之間并沒有站着賀征,甚至也沒有站着其他什麽人。可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一直在等着她來發現自己的心意。
太多顧忌,太多畏怯,才成了如今這般結果,與誰都沒有關系。
“那若我此刻說,你覺得如何?”令子都也知道這話是白問,最好的時機都在他的裹足不前中浪費掉了,眼下根本無力回天。
“朋友,以往沒說的事,這會兒也就別說了吧?”沐青霜拿指尖輕叩着桌面,笑嗓從容。
令子都無奈一笑,舉杯道:“還是朋友?”
“那當然。”沐青霜也舉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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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令子都後,沐青霜酒意上頭,眼神略有些渙散地靠在大門邊發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要幹嘛。
與沐青演一道出門辦事的賀征剛到門口,就見她這副模樣,當即便凝了眉大步走上臺階伸手扶住她。
“你在門口發什麽呆?”
沐青霜眼神遲滞地看向他,好半晌才含糊回道:“送……子都……”
淡淡的醉意使她舌頭直打結,聽起來莫名有種心虛之感。
“送客就送客,人都走沒影了,你還在門口依依不舍?”賀征咬緊發酸的牙根,塞了個小盒子到她手中。
沐青霜歪着腦袋,将那盒子舉到耳邊晃了晃。盒子裏的悶聲脆響使她眼前頓時一亮,笑得像個孩子似的。
“石蜜糖诶……”
賀征覺得自己真沒什麽出息,她就這麽沒心沒肺沖他一笑,立刻就撫平了他的那點酸澀不安。
他本想将人抱回去,哪知沐青霜卻不肯,轉身蹒跚着步子往裏走,邊走便低頭擺弄那個糖盒子。
賀征也沒和這醉鬼講道理,只能小心伸出右手護在她身後,跟在她身側。
他噙笑看她笨拙地試圖打開盒子而未果,便伸手替她将盒子打開,拿了一顆出來送到她唇邊。
醉眼迷蒙如絲的沐大小姐笑嘻嘻微啓紅唇——
連糖帶他的指尖一塊兒含進了嘴裏。
賀征周身繃得僵直,右臂一收将她箍進了懷裏,眼神灼灼攫着她酡紅的醉顏,半晌說不出話來。
沐青霜渾然不覺自己幹了什麽流氓事,滿意地含着糖球,眯着眼嘀咕道:“你不要想着……偷偷摸摸占我便宜……也不要對我投懷、投懷送抱,我告訴你,沒用的……”
說着,她軟綿綿傾身,一頭栽進他懷裏。
賀征又好氣又好笑地将她打橫抱起,啞聲輕惱:“到底誰占誰便宜?真是沒處說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