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趙家儀仗進京是大事,幾時從欽州啓程,以及進入京城的日期、時辰都是經過蔔算的,因而許多重要人物都應诏令趕往欽州,再随趙誠銘一道在吉日吉時啓程,要到三月初九那日才會正式進京。
那些“重要人物”顯然都會是新朝勳貴,雖本人還未抵京,可各家家眷卻已早早在京中安頓下來,各自采辦家什物品、打點府邸門面等事宜。
因這些勳貴之家的各項所需,鎬京街頭也就順理成章地恢複了生機。其熱鬧繁華雖暫不能與前朝鼎盛時相提并論,卻也足以讓人看不出這座城池是亡國幾十年後才剛被收複的京畿故土。
街頭巷尾都洋溢着一種如雨後春筍破土般的朝氣,不拘是衣香鬓影的貴客還是粗布短褐的走卒,每個人的笑容裏俱是熱切的期許與希冀,藏着克制的雀躍與歡欣。
經過幾十年戰火的涅槃,這片山河與其上的所有人終于等到了新生的這一日。
這種時刻,所有人都有一種自發的默契,将數十年來被異族奴役、欺壓的苦痛暫且抛開,将這幾十年裏傾舉國之力付出的沉重代價藏進心底最深處,惟以歡喜,恭候即将到來的嶄新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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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沐家人抵京的第三日,趙誠銘的特使便來傳話,大意是說在三月廿八的登基大典後,就會破例安排沐家人探視沐武岱,讓沐家人只管安心。
不管怎麽說,明确得知沐武岱眼下性命無虞,又有了趙誠銘這期限明确的口頭承諾,沐家人心中大石放下一半,阖家上下總算真正有了過日子的模樣。
沐家在利州偏安繁衍數百年,這初次真正踏進中原就是遷居京城,在許多事上便就跟沒頭蒼蠅似的,不拘想辦點什麽,一開始總會遇到“摸不清人家大門往哪邊開”的窘境。
手忙腳亂好幾日後,沐青霜終于想起賀征給自己的令牌,便讓人拿了令牌去賀征的将軍府搬“救兵”。
賀征可說是如今“沣南賀氏”的主心骨,他的令牌自是好使的。那邊接了令牌後,立刻就派來一位年長穩妥的管事姑姑,随行帶着侍女、侍者共六人,前後花了不到十日,就有條不紊地協助向筠将沐家三座宅子相關的瑣事打點得順順當當。
房宅修繕該去哪裏雇傭人手,家具瑣物該去哪裏定制、采買,吃喝用度可與哪些商戶定契供貨,所有門門道道都捋分明後,沐家人在鎬京的生活這就算是安生了。
到了二月下旬,沐青演開始為家中大小孩子物色進學之所,沐青霜閑着無事,便時常與向筠一道出去四下走走,熟悉熟悉京中地形,有時也順手添置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二月廿三是個大晴天,趁着沐青霓和沐霁昭午睡時,向筠便約沐青霜去東市估衣街,想要挑些好的布料,給家裏人全都置辦一身新衣,到三月初九迎儀仗觀禮時正好穿得上。
京中的諸行商家都周到,但凡大些的商號都會幫忙将客人買下的貨物送上家門,倒也便利得很。姑嫂二人想着這層,也就不願再帶人随行,兩人悠哉哉攜手晃着就往東市去了。
循化沐家到底積威積富數百年,如今雖說威勢倒了大半,但在銀錢上卻沒有半點難處,出手豪闊一如往昔。
一進了估衣街,向筠與沐青霜都沒半點猶豫,直奔“毓信齋”。
這“毓信齋”是前朝傳下來的老字號,東家是個頗有些氣節的商人,在僞盛朝時期關門歇業數十年,寧願舉家躲到遂州鄉下吃老本,也不願在異族統治下的京城日進鬥金;直到去年末複國之戰結束後才又重開店門,因此頗得各方尊重,口碑極好。
這會兒剛過午,鋪子裏沒旁的客人,掌櫃的正帶着夥計們在重新歸置各類布料。
掌櫃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清瘦婦人,見人自帶三分笑,熱絡周到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谄媚,讓人忍不住對這家老字號又高看三分。
“夫人前些日子似乎來過一回?這位小姐倒是頭回見,”有客登門,掌櫃的立刻放下手頭的事,笑容可掬地迎上來,“夫人之前訂的織錦可還合用?”
向筠笑答:“掌櫃的好記性,就那幾匹織錦的小生意您都還沒忘。就沖您這好記性,我今兒都該多買些。”
“開門做生意,哪有大小之分?不拘買多買少都是貴客啊,您二位哪怕只随意看看也是敝店榮幸了,”掌櫃的陪着她們二人走到貨架前,“夫人與小姐今日想看點兒什麽料子?”
“這一天天眼見着就暖和起來了,怕是要挑薄些的料子才合用吧?”向筠想了想,又看向沐青霜,“萱兒,你說咱們挑雲霧绡合适麽?家裏大姑娘小姑娘都合穿,兒郎們就……”
以往沐青霜就是個吃糧不管事的甩手大小姐,雖分得來東西好賴,可真要将全家上下一并考量起來拿主意,她是沒那耐煩心的。
“我就是個陪客,嫂你說了算,”沐青霜笑嘻嘻躲懶,“都聽你的,你買什麽我就穿什麽。”
掌櫃的見她倆一時沒定下主意,便出言道:“雲霧绡眼下貨有些緊,敝店庫存不足十匹。方才聽夫人的意思,像是要給貴府上衆人都添新衣?敢問貴府上人口幾何?”
畢竟大戰才過,各地手工業這才緩緩複蘇,像雲霧绡這類金貴布料的産量一時間有些供不應求,倒也不止毓信齋一家貨源緊。
“我們家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向筠心中盤算了一番,“二三十匹總是要的。”
掌櫃的想了想,道:“夫人與小姐要不瞧瞧上陽邑來的煙羅绡?咱們這兒煙羅绡倒是還有将近五十匹。質地與雲霧绡相近,但光澤更好,花色也多。只是價格更高些,尋常問的客人少,便偷懶沒擺出來。”
當年賀征入軍籍就在上陽邑鐘離瑛将軍麾下,這個地名讓沐青霜與向筠倍感親近,雙雙亮了眼睛。
見她倆點頭,掌櫃的便讓夥計去倉庫取了一天青一淺緋兩色煙羅绡來。
姑嫂倆細細看過那料子,确如掌櫃的所言,質地半點不比雲霧绡差,光澤還更好,輕薄柔滑,暖春裁衣很是合宜。
“掌櫃的,這料子有銀紅色的麽?”沐青霜問。
掌櫃的回到櫃臺後翻了翻簿子,笑道:“銀紅就剩一匹了,小姐看夠是不夠?”
“一匹也行,左右家中就我一人好穿紅衣,”沐青霜笑觑向筠,“旁的就嫂來挑吧,我可不管了。”
待向筠挑好花色,掌櫃的便讓夥計去将那些花色都取來讓她們驗貨。
幾個夥計搬着布料出來時,正好又有客上門,掌櫃的便向二人告了罪,又親自去迎新登門的客人。
新來的客人排場不小,門口呼啦啦站了一堆随從,進門來的是一名着淺雲色華服的婦人與一位着鵝黃衣裙的姑娘。
那小姑娘瞧着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精致,說話細聲細氣,嬌花似的。
沐青霜眼角餘光瞄了二人一眼,忍不住彎了唇角輕笑一聲。
小姑娘看着雖是嬌滴滴的柔順模樣,可善睐明眸裏卻有幾分恣意無拘的淡淡倨傲。那是需要十足底氣常年呵護嬌養才會有的神态,沐青霜自己也曾有過這般歲月,甚至比她還要張揚外顯,自是再熟悉不過的。
想是沐青霜那聲淺淺的笑音叫那小姑娘聽了去,又不知誤會到哪邊山上去了,小姑娘便蹙了眉頭瞪過來。
那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善,若在以往,沐青霜當場就能同人杠上。可她如今是萬不能再惹是生非了,便只能深深吸一了口氣,撇開臉權當沒瞧見。
向筠察覺到異樣,好笑地嗔了沐青霜一眼,趕忙出言請掌櫃的結賬,只想趕緊了事走人,以免生了事端。
哪知向筠這一出聲,不但那小姑娘被激着了,連那華服貴婦也神色不善地蹙了眉。
“錢掌櫃,就那種料子,有多少算多少,我們家全要了,”小姑娘擡了下巴,嗓音雖嬌滴滴,卻格外強勢,“你櫃臺上這些我也要。”
錢掌櫃一愣,看看華服貴婦沒出聲,似是認同小姑娘的胡鬧,便趕忙賠笑道:“這些已被那兩位客人訂下了……”
“不是還沒付錢嗎?”華服貴婦冷冷哼笑。
沐青霜将手背在身後,暗暗捏成了拳。
向筠在她背後拍了拍以示安撫,口中對錢掌櫃笑道:“既那位夫人與小姐也要,那我們再另選旁的就是。”
沐家門風本就豪爽疏闊,眼下又是不宜惹是生非的當口,雖說不知對方是哪家的,可向筠還是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布料線頭之類的瑣碎小事上與人置氣。
沐青霜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心中念着也是自己先無端笑了笑惹人誤會,便就硬生生将那口郁氣憋在喉頭了。
華服貴婦淡淡翻了個白眼,一副“不過如此”的不屑:“掌櫃的,這料子你家眼下總共有多少?給個準數,我這就結賬。你照之前的規矩讓人送到東城白府,少一匹我都叫你明日開不了門。”
不想錢掌櫃為難,向筠若無其事地笑笑,拉了沐青霜讓到一旁,兀自尋一名小夥計問起旁的布料來。
待那兩人走後,錢掌櫃嘆着氣向二人致歉,再三謝過她們的謙讓周全,又主動在她倆結賬時少算了一點作為補償。
沐青霜與向筠倒都沒有遷怒,笑笑便将此事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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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沐青霜恹恹地蹲在中庭的石階旁,揪了阿黃來按在腳邊,一個勁兒地猛揉它狗頭洩憤,鬧得阿黃晃着腦袋猛躲。
奈何她力氣大,阿黃無法脫身,最終只能幽怨地看她一眼,任由蹂躏。
其實今日在布莊那點事對沐青霜來說不算什麽,她甚至都沒想過要打聽那“東城白家”到底是什麽了不起的門楣。
只是窺一斑而見全豹,可憐她堂堂循化小霸王,如今在外慫得連大氣都不能喘一聲了,實在是……心酸啊!
沐霁昭搖搖擺擺走過來,吮着手指蹲她旁邊,歪着小腦袋看她:“酸二,你發脾氣?”
沐青霜慫眉耷眼的撇撇嘴:“沒呢,逗它玩兒的。”
“你氣呼呼,”沐霁昭将食指從口中伸出來,在她頰邊輕戳兩下,“一直氣呼呼。”
沐青霜捂住臉,沒好氣地笑瞪他:“沐霁昭,不要把你的口水戳我臉上!”
沐霁昭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對不住。那你也戳我吧?”
他的小爪子捏住沐青霜的手,要她學着自己先前的模樣将食指送到口裏:“你先舔一舔,再戳我。”
“我謝謝你!”沐青霜被逗笑,一把将他攬在懷裏揉來捏去。
沐霁昭樂呵呵咧着小嘴跟着笑,這讓沐青霜心中那點郁氣也煙消雲散了。
她可是守過國門打過仗的沐小将軍,屍山血海都趟過的,受點鳥氣就當歷練了。
百忍可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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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三月初九,一大清早,仿佛全京畿道的人都擠到鎬京北門附近似的,烏泱泱人頭攢動的盛況叫人咋舌。
正巳時,趙誠銘的儀仗華蓋徐徐行過,萬衆歡呼。
一身銀甲戎裝的賀征端坐馬背,從容行在趙誠銘車駕左側,與汾陽郡主趙絮齊頭并進,其尊榮地位不言而喻。
進了正門後,趙誠銘的車駕停在道中,身後所有人也随之勒馬停駐。
趙誠銘躬身行出,站在車轅前向衆人致意,并讓随行的禮官宣讀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慶功辭賦。
那辭賦華麗卻冗長,叫人聽着聽着就開始跑神。
道旁的人們漸漸将目光轉向随行的那些年輕人,時不時交頭接耳議論一番,倒也自尋到了樂趣。
賀征本就生得俊朗打眼,加之身量高大、姿儀挺拔,衆人一眼望過去,頭個瞧見的就是他。
三月盛春,滿城飄絮。
銀甲兒郎端坐馬背,漂亮的桃花眸冷冷淡淡,無波無瀾,淺銅色的英朗面龐被春日熹光覆上一層傲然凜冽的光華。
前朝名門之後的傳奇身世,五年來在複國戰場上的赫赫功業,又是這樣出衆的相貌、這般正好的年紀,可以說,少女心事中所有關于“英雄少年”的想象,他都有。
今日這樣的場合,能被允許站到這個位置的人就沒一個是真的平頭百姓。
這些人無一不是早早就經過層層篩查,祖上八輩兒都被查得一清二楚,确認身份無異常,且今早過來時又再被搜身檢查過,才獲得站在這裏的資格。
這些人能被允準站到離趙誠銘座駕這麽近的位置,多少也是家中有點臉面的,對随行儀仗的這些年輕官員自不免就有幾分了解。
人群中的沐青霜耳中不斷捕捉到周圍小姑娘們嬌羞的低語,聽着她們雀躍竊聲議論着那個英朗出衆的“賀将軍”,心中生出幾許滋味難辨的恍惚。
她這才驚覺,自己對賀征過去五年裏的種種了解之貧瘠,或許還不及此刻路旁這些姑娘。
人家對賀将軍這五年裏有哪些戰績、曾受過什麽樣的傷、斬過多麽強勁的敵方統帥、傳出過什麽轶事都如數家珍,還對“賀将軍慣常板着臉冷冷看人的模樣”給予了極其荒唐的贊美。
她們甚至打聽好了,賀将軍尚未婚配,如今賀将軍的那座府邸裏最受尊敬的老夫人是他的姑姑,前朝名相賀楚的妹妹賀蓮。
嘤嘤嗡嗡的熱鬧議論中,有膽大的小姑娘開始向他的方向擲出絢爛春花。
只是姑娘們力氣到底小,那些花兒最遠也只能丢到離他還有三五步的位置,就嬌嬌軟軟跌落在地。
沐青霜也鬧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麽,皺起鼻子扁了扁嘴,不大服氣地“呿”了一聲,默默往後退。
退出人群後,沐青霜左右四顧,見沒人注意自己,便蹲下撿了顆小土坷捏在手上。
站起身後,她謹慎地又瞧瞧周圍,再度确認沒人注意自己,便猛地跳起來将手中的小土坷扔了出去,然後轉身就跑。
沐小将軍的力氣、準頭都不是尋常小姑娘能比的,那小土坷在人群上空劃過一道褐色的弧,直奔賀征而去。
馬背上的賀征眉心微蹙,一揚手就将那小土坷接個正着。
他朝這古怪玩意兒的來處輕瞪過去時,就見一道熟悉的背影正飛快逃竄。
旁邊的趙絮疑惑地看過來,定睛瞧見他掌心的小土坷,詫異脫口道:“這……幾個意思?”
在這種場合裏,風俗上擲花、擲果、擲香囊、擲手絹什麽的都屬常見,甚至有些人腦子一熱,直接拿錢袋子或碎銀錢丢來的先例都有過的——
可丢小土坷的卻是聞所未聞。
這玩意兒要傳達的是個什麽心意?實在讓人匪夷所思啊。
“沒事,”賀征垂眸抿了抿唇,将那小土坷收進懷裏,漫不經心地低聲道,“大概是我的小姑娘,想我了。”
話音未落,他重新擡起眼,灼灼目光追着那做賊心虛、敏捷奔逃的背影,自己沒繃住,頰邊抹了淡淡落霞,無聲笑開。
那笑像是盛夏驕陽融去經年積雪,又似春夜微風蕩開月下浮雲。
霎時間,北門附近不知有多少顆芳心裏噼啪作響,無聲卻熱烈地開滿了花。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寫到六千更兩章的,結果一看已經快十點了,嘤嘤嘤~算了,五千的肥章以飨觀衆,謝謝大家~愛你們~!
我悄悄捉個蟲,大家假裝沒發現吼不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