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冬日深更,霜雪寒宵。
在車夫的鞭鞭急催下,兩匹馬兒揚蹄疾馳在夜色中。空無一人的官道上,車頭馬燈如孤星爍爍。
車廂內的二人已沉默了将近半個時辰。
車廂的角落裏有被固定在地面的仙人承露燈臺,長燭的光透過燈罩迤逦而出,明亮柔和、溫暖沉默,似許多欲說還休的綿長心事。
閉目沉思的沐青霜忽然睜開眼,意外将對面那個一直盯着她發怔的人逮個正着。
賀征被驚到,倏地收回目光斂睫垂眸,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讪讪輕咳兩聲,頰邊浮起一抹暗紅。
與年少時他偷偷瞧着她恍神,卻猝不及防被她逮住時的神情舉動別無二致。
若此刻坐在他對面的是十五歲的沐青霜,此刻必定已笑意蜜甜地紅着臉,撲身過去得寸進尺地纏人了。
可惜,此刻坐在他對面的,是今日恰恰好二十歲的沐青霜。
她只是紅了臉,佯做鎮定地将目光從他面上挪開。
沐青霜抿了抿唇,扭身探向車窗處,撩起車簾一角向外打望天色,喃喃自語:“快子時了啊……”
再半個時辰,她的生辰就徹底過去,又添一歲風華,又多一歲心事。
“萱兒。”
經過五年戰火烽煙的淬煉,賀征的嗓音已不複年少時那般澄澈清幽,代之以醇厚的低沉。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輕喚似乎耗去他極大的勇氣,尾音裏隐隐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輕顫。
沐青霜僵在那裏,仍舊瞧着車窗外的夜色,腦中想的卻是自己小時愛吃的那種石蜜糖球。
那種糖球較尋常的糖更堅硬,裝在精巧的小匣子裏,晃一晃便會撞出叫人心喜的骨碌碌悶響。
糖球外裹了一層厚厚的糖霜,外表看起來顆粒分明,初入口時總覺粗粝,抵住口中上颚時,總叫人心中發癢,忍不住想齒舌并用将那層沁甜又撓人的糖霜刮得幹幹淨淨。
說不上來為什麽,沐青霜很沒出息地顫了顫,面頰驀地燒燙起來。
她心中嘀咕,阮十二給自己做的易容應當是靠譜的吧?看不出來臉紅的吧?
這麽一想,她心中稍定,放下簾子回身坐好:“有事?”
賀征抿唇觑着她,遞過來一個金漆描花的小匣子。
“給你的,生辰禮。”
今日一早,大家都按利州風俗将生辰禮直接送到向筠那裏,待向筠将那些禮物都記到禮簿上後,再一并歸攏交到沐青霜手上。
沐青霜急着要走,向筠便沒來得及與她交接今年的生辰禮,因此她也不清楚賀征這是額外多給她一份,還是早上忘記拿給向筠的。
無論如何,從賀征口中聽到“生辰禮”這三個字,于沐青霜來說終歸是不太美好的回憶。
她的眼神轉涼,重重咬住下唇,瞪着那精致的小匣子宛如瞪着仇人。
許是見她沒有伸手來接,賀征執拗地将那匣子往她懷中一送。
民俗上,別人送的生辰禮,只要沾了手,就是不能退的,不吉利。
沐青霜暗暗平複着心中的起伏翻湧,深深吸了一口氣:“多謝。”
語畢,她直接将那小匣子收進了軟榻角落的小竹箧內。
“你……”賀征哽了哽,小心翼翼地,“你不打開看看麽?”
“不看。”
沐青霜置氣似地抓過他腿邊那件天青錦大氅,就勢躺下,兜頭将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
五年前,賀征就是用一份提前到來的“生辰禮”,從她這裏讨去了一份解脫。
時隔五年他又遞來生辰禮,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雲淡風輕。
像有針尖從心上輕輕劃過,傷口雖細細小小,卻也疼的。
****
三日後,馬車駛入欽州城,直奔汾陽郡主趙絮的居所。
這些年中原戰事頻繁,便是朔南王府這樣的門戶都講不了許多精細規矩,諸事從簡從便。
趙絮已是有封號有軍功的郡主,若在太平盛世,必定早就開府建院了。只是如今形勢所迫,講究不了許多,她的居所就只是朔南王府內一座小偏殿而已。
趙絮早已得了消息,派人在門口迎候。
沐青霜以護衛的姿态跟在賀征身後,一路随那侍者往裏去。
行到抄手游廊下時,赫然見趙旻帶着幾個人迎面而來。
沐青霜雖已簡單易容,卻也怕多生事端,便輕輕垂下臉。
走在她前頭的賀征不着痕跡地往旁邊挪了半步,将她大半擋在自己的背後。
引路的侍者未敢多言,恭敬地問了聲“六公子安好”,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趙旻見是賀征,停下腳步與他面向而峙,狹長雙目輕慢地将賀征從頭到尾一番掃視。
“膽子倒挺大,呵,你以為你真護得住?”趙旻笑得陰鸷又挑釁,“你這時候出了利州道,就不怕循化那頭……,嗯?”
“你試試。”賀征沉嗓疏淡,不疾不徐地冷聲回道。
不過三個字,沒有大聲武氣,也沒有波瀾起伏,卻莫名給人無形威壓。
趙旻咬牙重重哼了哼,拂袖一揮,舉步離去。
****
侍者将二人領到偏殿的一個小院。
小院四下都有人把守,趙絮竟親自站在小院門口等着。
賀征與趙絮互執了軍中禮後,趙絮眼帶詢問地看看他身後,賀征沉默地點頭。
沐青霜也向趙絮執了禮,正要開口,趙絮卻擡手指了指院中:“去吧。”
沐青霜看了賀征一眼,見他眼神篤定,便知趙絮信得過,于是低聲致謝後,随着引路侍者舉步往院中去了。
走到半途,她略略回首,見趙絮似乎滿臉不贊同地對賀征說了一句什麽,賀征便不情不願地板着臉随趙絮離開了。
沐青霜疑惑地撓了撓頭,跟着侍者進了正廳。
廳內,她的兄長沐青演正坐在圓桌前,百無聊賴地轉着手中的空杯子。
引路侍者恭敬地退了出去,将廳門掩上。
面對易過容的妹妹,沐青演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沒憋出聲音。
沐青霜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大哥,真的是我。”
這一開口,沐青演總算确認了她的身份。
“家中還好嗎?”
“大嫂讓我轉告你,家中一切都好。”
沐青演擡掌重重抹了抹臉,轉怒其不争地指着她,壓低嗓音道:“你說你,你說你……你怎麽回事?!我不是讓阿征轉告你,讓你交出暗部府兵麽?!”
沐青霜怒從中來,大步走過去揪了他的衣襟,将他從凳子上拖起來就是一頓揍。
“這麽大的事!你就輕飄飄讓他帶一句話!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當我敢輕易就做這決定嗎!”
沐青演被揍得悶聲吃痛,卻自知理虧,到底還是連忍了她三拳才出手擋住。
“坐、坐下說,再打下去你大哥就要去天上做神仙了。”
兄妹二人各自平複片刻,雙雙在圓桌前落了座。
“渡江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麽?眼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咱們家要怎麽應對才能破這局?”沐青霜拿手背抹去眼中薄薄淚意,一連串的疑問。
沐青演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中:“天曉得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沐家父子自率軍到了中原後,一直負責掩護主力左後方側翼,清除僞盛朝派來的斥候與小股滋擾部隊。
因是分別負責左右兩翼,沐青演與沐武岱紮營之地便隔了近百裏,彼此之間的消息通聯并不十分及時。
“主力大軍強渡滢江時,我與爹都奉命留在江右殿後,防備僞盛軍繞道從背後偷襲,”沐青演握拳在桌面捶了一記,“當時有一支僞盛朝的火器營趁夜反渡滢江,打算在我駐地附近屠城引發百姓恐慌。我收到斥候的消息就立刻帶兵去江邊圍堵,之後激戰兩日一夜,根本不知爹那頭究竟發生了什麽。”
強渡滢江的第三日,朔南王府就下令羁押了沐武岱。
“根據監軍的陳詞,渡江的當夜,爹無故帶領麾下二十萬人調轉馬頭,意欲退往利州道方向,疑似臨陣脫逃。”
沐青演極其憋屈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後來趙誠銘讓慧儀接手了那二十萬人,慧儀也對那些人做了甄別訊問。所有人衆口一詞,說當夜确實接到了‘拔營往利州道進發’的命令,只不知為何中途又停下了。”
莫說敬慧儀自小與沐青霜親厚交好,就憑敬家在利州與沐家相輔相成、盤根錯節的關系,敬慧儀也絕不會坑害沐家。
“總不可能二十萬人全都說假話,看來當夜爹是真下了這樣的令,”沐青霜重重捏着自己的眉心,“可是為什麽啊?!既對方反渡滢江的人全在你這邊,爹那頭根本沒受到攻擊,為什麽突然下令退回利州道?”
況且,若真是要臨陣脫逃,中途無端端停下幹嘛?
“天曉得。趙絮幫着在趙誠銘那邊探過口風,自被羁押後,爹是既不認罪也沒辯解,只說願等來年的三司會審。”沐青演猛拍額頭。
既沐武岱态度堅決只等三司會審,兩兄妹在這事上也無計可施。
“那照這樣看,即便我交出暗部府兵,趙誠銘也不會放人的吧?”沐青霜看着大哥。
沐青演嘆氣:“我讓你交出暗部府兵,不是為了救爹出來。是為了讓趙誠銘相信,沐家不會因為他羁押了咱們爹就造反生事。”
沐青霜一拍腦門:“我沒轉過彎來!朔南王府扣下你,怕的就是你一回利州就要舉兵。咱們交出暗部府兵做了投名狀,雖救不出爹,卻至少能救出你啊!”
無論有沒有沐武岱這事,沐家藏在山林中數量未知的那支府兵都是朔南王府的心中隐患。既有了沐武岱這一出,趙誠銘當然更要順杆子往上爬,趁勢将沐家這支府兵收到他的掌中。
可這事又不能由趙誠銘對沐家開口,否則天下人必定會非議他卸磨殺驢;必須得是沐家主動、自願上繳這支府兵,雙方才能下了這個臺階。
兩兄妹将這一層關節讨論通透後,便達成共識了。
“我回去之後就上書給趙誠銘,讓他派人來接手就是,”沐青霜咬了咬牙,壯士斷腕一般,“左右金鳳山也不是非要姓沐的人才守得住,只要領軍之人得當,誰守都一樣。”
沐青演也是這個意思。“那金鳳山,沐家守了幾百年了,如今既有人願接這擔子,對咱們來說也不是壞事。”
以往利州不受中原朝廷重視,不派兵不撥糧的,沐家才只能默默擔起這重責。
如今中原各方都已明白利州有多重要,在守衛金鳳山這事上自也會像沐家從前那樣竭盡全力。
沐青霜點點頭:“那,接下來又怎麽做呢?循化家中該作何安排?”整個沐家該何去何從?
“這些日子我被困在這裏,閑來無事就琢磨了許多,”沐青演笑了笑,“也與趙絮談過幾回……”
他頓了頓,神情嚴肅地看向沐青霜:“萱兒,咱們家只有在此時進鎬京,才有活路。”
利州易守難攻,要兵有兵,要糧有糧,想要舉兵起事實在太容易。而沐家在利州跟土皇帝沒兩樣,這對中原朝堂來說無疑是巨大隐患。
前朝覆亡正是起于各地豪強裂土為政的野心,這個教訓太慘重,無論是将來的朝廷還是普通百姓,都不會希望再重蹈覆轍。
說穿了,朝廷早晚是要打壓沐家的,這回正好沐武岱的事撞刀口上,趙誠銘便趁勢提前開始剪除沐家羽翼罷了。
待來年新朝建制,大局一穩,凡有實力再度形成割據的勢力都不可避免要被打壓;若沐家能在此時主動放棄利州,自覺進入鎬京待在趙誠銘的眼皮子底下,倒還占了個先機。
如此一來,就算沐家将來不能像在利州那樣呼風喚雨,至少還能在朝堂上小有一席之地。
沐青霜慢慢放下手中半涼的茶杯,怔怔舉目:“舉家全遷?”
其實這些日子她想過許多,沐青演所說的這個事并沒有超出她的預料。可真真聽到沐青演說出來後,她心中還是有百感交集的悶痛。
故土難離,換誰都一樣。
“至少本家的人得全遷,這樣趙誠銘才會徹底放心。爹這些年的許多布局謀算,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無論如何,沐家這二十年為複國做出的貢獻是路人皆知的,等到開春後趙誠銘正式登上大位,不管他心裏怎麽想,明面上該給沐家的封賞他不敢漏。
“哪怕最終三司會審坐實了爹的罪名,沐家的貢獻卻是誰也抹不了的,我和爹在中原戰場上流過的血誰也擦不去,”沐青演苦澀一笑,“只要我還在,沐家總不至于立刻就倒了。”
突然離了自家根基所在,元氣大傷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一家人齊齊整整,在朝堂上稍有立足之地,那總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沐家到你我這一輩,都只看得到利州那方寸之地,眼界格局還是小了,這回才會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無力招架,只能投子認負。此番舉家遷居鎬京,小孩子們也有機會看到更廣闊的山河,對他們來說是好事。”
沐青演看着落寞的妹妹,放軟了聲氣寬慰道。
沐青霜強打起精神,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沐家沒出過廢物,哪怕進了鎬京要從頭再來,小的們将來也一定能闖出更大的名堂。”
****
返回利州的途中,沐青霜一直趴在車窗邊,靜靜地看着沿途的一草一木。
眼前倏忽掠過的一切看起來與利州差別不大,可她心中總是沒有實感。
她長到二十歲,這才是第一次出利州道,中原,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了。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離開講武堂的前夜,她和同窗們在赫山的河畔,對着穹頂明月期許過自己将來的模樣。
那時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将來就是接掌沐家暗部府兵,在金鳳山中不為人知地守護着利州,成為俯仰無愧的沐小将軍。
可這一次,她想不出,進了鎬京之後的沐青霜,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以往的沐大小姐行事無畏無懼,什麽樣的場面都敢闖,什麽狂妄事都敢做,什麽都輸得起,什麽都放得下,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背後就是循化沐家那高高的門楣、煊赫數百年的盛名大勢。
她是利州地界上最有底氣的姑娘,所以她什麽都不怕。
可如今沐家已到不得不斷臂求生的地步,将來進了鎬京,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從前的風光。
那時的沐青霜,會是什麽樣?或者說,該是什麽樣呢?
她不知道。
沐青霜安靜地垂下眼簾,回首就見賀征那飽含憂心的目光。
賀征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像跌倒的小孩兒,沒人看見時,自己拍拍灰站起來就能接着笑接着瘋;若正好有親近的人在旁心疼關切,就會覺得忍不了那痛了。
沐青霜眼前驀地模糊,有淚水無聲洶湧決堤。
她像個無助的稚子一般靠向賀征,揪着他的衣襟,将淚漣漣的臉藏進了他的懷中。
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這麽狼狽。
上陣能殺敵的沐小将軍,在亂軍之中手起刀落取敵首級都不眨眼的沐小将軍,此刻卻極其軟弱地啜泣起來。
“我在想……或許就是因為那年……我與趙旻杠上……家裏為了給我出氣,帶着各家與朔南王府鬧了那一場……我們才早早被人盯上……”
賀征本就不是個善言辭的人,此刻當真不知該如何才能真的給予她撫慰。他就是怕她想通這一層後會自責,才一直瞞着她趙旻的事。
小姑娘太機靈了,有時候……不太妙。
他有些笨拙地撫着沐青霜的後腦勺:“早晚的事,不怪你。”
冬日衣衫明明厚重,他卻感覺自己的衣襟前有滾燙濕意,一路灼得他心尖生疼。
“萱兒,別怕,有我在。”
将來到了鎬京,沒了利州的崇山峻嶺為你屏障,沒了循化大宅的紅牆烏瓦予你蔭庇時,你依然不會一無所有。
有我在,你便仍是那個烈烈飛揚的沐小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