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山如碧09
“半……半個月?”燕鷗有些結巴起來,“這麽快?”
不做手術的話,生存期只有半個月,短短兩個星期的工夫,他就要以不知道什麽樣的方式徹底死亡。
這消息來得完全沒有實感,以至于他連悲傷的感覺都沒有,只有難以置信的恍惚。
季南風的臉也已經白了,顯然,他比起燕鷗更快地來到了恐懼這一層——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這手術還有可能不做嗎?
正當兩人都猶猶豫豫打算決定要手術的時候,醫生再次開口,将他們的決定扼回腹中。
“我必須要提醒到的是,沒有人能保證手術萬無一失,從目前的評估結果來看,連手術室都走不出來的可能性也非常大。”醫生說,“所以你們自己一定要考慮清楚,尤其是患者本人。”
醫生面對過無數像他們這樣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對這樣的事情早已習以為常,但燕鷗和季南風只是初入這生死局的純粹的新人,這短短幾句話的每一個字落進他們的耳朵裏,都讓他們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惶惑與窒息。
如果說比起半個月的生存期,後遺症還勉強在能接受的範圍內,那麽徹底失敗當場喪命的風險,又将手術與否的糾結推到了至高點。
醫生說了,失敗的可能性對半開,真的是一點都不偏心,公平得叫人喘不上起來。
病房裏的空氣像是冰凍住了,但醫生還要忙着照看下一個被厄運召喚的可憐人,只能匆匆提醒道:“我建議你們盡快做決定,現在病人的情況一天一發展,越拖下去可能性越小。”
醫生離開之後,就只留季南風和燕鷗在靜谧的空氣裏相顧無言。
說實話,當得知還有手術機會的時候,燕鷗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但當他聽到風險的存在時,他的果決立刻就灰飛煙滅了。
運氣好,手術完了半個月的命還能再續一次杯,運氣不好,那他本來還剩的兩周餘額,也就真的提前清零了。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但換算下來,就是還能和季南風在一起360個小時,21600分鐘,他們還可以開車去幾座城市走馬觀花,再多看一些沒見過的風景、再多拍很多很多好看的照片。
他怎麽敢随随便便拿這樣的時光去做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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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鷗的選擇困難症又犯了,想到這些問題感覺半邊身子都發麻,只好求助般看向季南風,想讓他再幫自己做一次選擇。
一向做決定不打草稿的季南風,這一次也終于犯了難。
他避開了燕鷗的眼神,焦慮地在病房裏走了一圈,一聲不吭地将窗簾打開,又轉身去燒了壺熱水。
直到燕鷗擡眼看了看窗外搖搖欲墜的夕陽,想到了醫生要他們盡快做決定,他終于被這沒落的景象刺激得有些煩躁起來:“老婆……”
一向好脾氣的燕鷗用這種口氣說話,說明他的情緒已經被逼到了臨界點,季南風趕緊回過頭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蒼白。
他似乎是想像以前那樣迅速做出選擇的,但是好幾次話都說到了嘴邊,又被他活生生吞了下去。
好半天,季南風才痛苦地擠出一句哀求:“對不起,崽崽,再讓我好好想想……”
燕鷗看到他難看的臉色,方才那一絲難以克制的煩躁也慢慢褪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被季南風慣壞了,覺得他理所應當替自己做一切選擇。但這畢竟不是吃肯x基還是麥x勞這樣的小事,這是決定了他生死的天大的事情。
自己給他的壓力太大了。燕鷗趕緊又伸手抱住季南風,什麽也沒說,但這是他們倆心照不宣的安慰與道歉。
季南風看他的身子緊張得不行,趕緊拍了拍他的背,又看了一眼時鐘——再過幾分鐘,醫生就要下班了。他又想到燕鷗腦子裏那顆為期半個月的定|時|炸|彈,那把拖一天就降一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明天早上吧。”季南風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說,“無論如何,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要做好決定。”
此時,一片斜陽潑上了床頭,将燕鷗身下染得赤紅一片,像是瀕死之人腹中湧出的一灘鮮血。
季南風皺了皺眉頭,想把窗簾再關上,燕鷗卻伸手攔住他,轉身拿起放在床頭的相機,這一出行雲流水,仿佛正陷入生死兩難的人并不是他。
從很久以前,季南風就覺得燕鷗這個人很神奇——無論什麽樣的心情和狀态下,他都能瞬間沉浸到周身的自然美景中,似乎從集中精神開始觀察世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一個無情又多情的記錄機器。
他專心拍景的樣子落在季南風眼裏,也将那壓得他喘不上氣的憋悶暫時驅離。他看着燕鷗的條紋病服被橘色的落日浸沒,看着那張帶着病意和疲态的面孔透着專注,他忽然聯想到了梵高——
或許這位熱烈真誠的藝術家,也是在這樣的狀态裏,用如此灼熱的愛意蓋過病痛,畫下了一片片屬于聖雷米的風景。
季南風的眼中,燕鷗的身影逐漸與作畫的梵高重疊,他們一同站在餘晖中,宛如置身燎燎火海,兀自燃燒。
既然說好了第二天早上再做決定,兩個人就都因為短暫的逃避而松了口氣。
燕鷗抱着相機審視了一下成片,覺得還算滿意,便回過頭來對季南風說:“老婆,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燕鷗就是個閑不下來的性格,只是在病房裏呆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渾身難受要出去透氣。
他目前沒有接受任何相關治療,醫生也沒有這方面的要求和限制,季南風便幫他拿好了水杯和墊肚子的零食,說:“好,但是不能太遠。”
光是能走出病房就覺得滿足了,燕鷗的情緒肉眼可見地好起來,和季南風一起走進了醫院狹長的走道裏。
這個點剛好晚飯前後,過道裏來來往往的病人,到也熱鬧。和燕鷗料想的一樣,本來話不多心思還敏感的季南風,一遇到事兒就只剩下沉默了。
平時話又多又密的燕鷗,此時也因為沉沉的心事提不起勁兒來,他抱住季南風的胳膊,兩個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踏在即将被黑夜吞沒的斜陽裏。
華山醫院附近有一些比較有年代的景致,但這會,季南風卻不放心讓燕鷗走太遠,只敢帶他在住院部附近走走逛逛,這裏除了緊緊湊湊挨在一起的樓房,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出片或是寫生的好地方——遠不如聖雷米病院的環境舒暢。
但燕鷗畢竟長了一雙攝影師的眼睛,剛從住院部走出來,就忽然拉緊了季南風。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是路邊一只正在啄食的斑鸠。
這斑鸠平日裏的夥食一定不錯,肥嘟嘟的毛色也亮得很,一看就讨人喜歡。
但它正泰然自若地游走在垃圾桶蓋子上,作為照片背景實在不雅。燕鷗思忖片刻,擡手在季南風面前搓了搓手指,季南風便立刻會意地給他拆了袋小面包塞到手裏。
燕鷗似乎天生和鳥類處得來。之前在意大利米蘭大教堂的廣場上,成群的鴿子圍着他轉,極有靈性地配合他拍出一張張驚豔的照片。這次的小肥仔也不例外,在面包屑的指引下,歪歪扭扭蹦跶到了一旁的草地上——背景一下子就開闊起來。
燕鷗不慌不忙找好角度,小肥仔非常配合地撅起尾巴,在鏡頭前撲棱了兩下翅膀。
“咔嚓”一聲,快門輕響。小肥仔完成模特工作,趾高氣昂地從他面前跑走了。
燕鷗盯着它的背影,忍不住叮囑道:“少吃點吧,都胖成走地雞啦!”
小肥仔好像真聽懂了似的,回頭望了他一眼,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材一般,忽扇忽扇翅膀,墜着胖成球的身子搖搖晃晃飛走了。
燕鷗朝着它飛走的方向又拍了幾張,飛翔的視角一下子開闊起來——天空永遠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于照片的背景,還是對于向往自由的靈魂。
燕鷗和季南風一直目送着小肥仔消失在天盡頭,才悵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或許他們都想到了以前在米蘭大教堂的畫面,或許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像鳥一樣自由的生活,又或許想到了其他。
許久,燕鷗才喃喃道:“老婆,還記得我之前一直說,想要去北極拍燕鷗嗎?”
季南風看了他一眼,一肚子話再次淪為沉默。
——燕鷗,這輩子還有機會看到嗎?
一直到天黑下去,兩個人也沒敢繼續讨論手術與否的事情。
逃避的條件反射永遠是拖延,可說好了明天早上做決定,天黑了卻依舊是空空的一片。
這一晚,燕鷗撐不住一天的疲勞,與其說是睡得沉,不如說是昏得死,甚至沒來得及考慮什麽,整個人就像是斷電一般沒了反應。
半夜,燕鷗被一陣劇烈的頭痛擾醒,睜開眼發現季南風正站在窗前。這一晚的月光很亮,照得季南風格外的落寞。燕鷗恍惚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擺了個多大的難題給季南風——關乎自己生死的事情,自己居然還能安心睡得下去。
他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是一思考,腦袋就疼得厲害。他忍不住蜷縮起身子,紊亂的呼吸很快驚動了季南風。
他的阿爾忒彌斯聞聲從月光中抽出身來,慌忙将他抱進懷裏,燕鷗知道這一陣很快就要過去,便就躺在他的大腿上,一邊攥着拳頭将嗚咽聲吞回腹中,一邊閉着眼,抱着季南風的手心。
一層一層的冷汗從額角滲出,季南風就一遍遍耐心地幫他擦幹。他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輕輕拍着燕鷗的後背,直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慢慢緩下來,他們便知道,這一次也就這樣熬過去了。
季南風以為他會就這樣順着困意繼續睡過去,沒想到燕鷗卻緩緩睜開眼睛,疲倦地問道:“……老婆,到底該怎麽辦?”
季南風拍着他的動作停下來,接着深呼吸一口,對他說:“燕鷗,唯獨關乎生命的事情,我沒有權利幫你做決定……我只能把我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我還想和你去更多沒去過的地方,看更多好看的風景,我還想多給你畫很多很多張畫,我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越長越好。”季南風說着,又把燕鷗摟進了懷裏,“但我舍不得看你吃苦,舍不得讓你做那麽疼的手術,我也好害怕賭錯了連半個月的時間都被奪走……”
燕鷗被這個問題擾得有些恍惚,但在季南風的懷裏,他的心情始終是平靜的。
他聽季南風溫和地在耳邊小聲述說,漸漸的,腦子裏就只剩下他最開始說的幾句。
他不确定自己的腦袋此時是清楚的,只知道這種感覺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整個虛虛浮在半空中,嘴裏說着什麽都不受控制。
“老婆……剛剛我做夢了。”他聽見自己說。
季南風愣了一下,接着便柔下聲來耐心地問他:“什麽夢?”
“我夢見我去看了你的畫展,你的很多畫裏都有我。”燕鷗迷迷糊糊地說道,“我還夢到我們又回學校一起寫生,老師說我進步很大……”
“我還夢見我們一起去了北極,我拍到了燕鷗,一大群一大群,特別好看。”
“老婆,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燕鷗的聲音越來越小,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老婆,我好貪心……我覺得半個月的時間,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