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山如碧08
有那麽一瞬間,燕鷗覺得自己周身的世界被抽成了真空的,來來往往的路人都融成了噪點,只剩下不遠處的季南風,像是暗室裏唯一的一盞燈,堪堪支撐着他的意志。
季南風很快看出來了他狀态的不對勁,再顧不得其它,立刻沖到他面前蹲下:“崽崽?哪裏不舒服?”
燕鷗趕緊将發沉的腦袋抵上了他的肩膀,緩了幾秒,視野終于恢複了,也慢慢來了力氣,勉強笑起來:“……沒事兒。”
季南風不放心,硬是要去喊醫生幫忙,燕鷗一把拉住他,搖頭說:“需要的話我肯定自己喊了,真的沒事兒。”
說完又擡起頭,安慰似的轉了個圈給他看:“你看,我現在不挺好的嗎?”
季南風愣愣地看着他,眼眶“唰”地一下紅了,接着一把将燕鷗摟進了懷裏。
“崽崽……”季南風輕輕喚着自己,聲音像是飄在風裏一般顫抖着。
這聲音讓燕鷗心疼得不行。
他自己提前經歷過一輪打擊,也有多一天的時間可以消化,已經可以嘗試着慢慢吞下着帶着刺的噩耗,但季南風卻不一樣。他似乎真的抱有過天真的期待,真的相信過奇跡必然會眷顧他們,以至于現在,反而會被真相帶來的巨大落差,刺痛得更加鮮血淋漓。
燕鷗以為他在哭,他覺得季南風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想安慰幾句,沒想到,季南風先小聲地開了口:“崽崽,沒事的啊,咱們這裏是國內頂尖的醫院,我們好好聽醫生的話,乖乖治病,好不好……”
從被救護車擡走的那天晚上開始,燕鷗就已經注意到,季南風在自己的面前非常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哪怕他自己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了,但朝向燕鷗的那一面,永遠是盡可能地堅定、可靠、沉穩。
聽着他這樣無助又溫柔的安慰,燕鷗也伸手抱住他,喉嚨堵得發酸。
“……好。”燕鷗把整個人埋進他的臂膀裏,悶悶道,“我會聽話的。”
一種難言的悲傷把他們兩個人狠狠包裹住了。
可悲傷不會讓時間暫停,該忙碌的事情一個都不能少。
季南風安慰了燕鷗幾句,快速收拾好情緒,就又強迫自己投身于繁瑣的流程中去。而燕鷗不太能走得動路,就又抱着手機坐在長椅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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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季南風一臉蒼白地完成社交任務、疲憊地坐到燕鷗回血的時候。燕鷗的情緒也回升了不少,順勢一歪身子,躺到了他的腿上,然後抱着手機小心翼翼地喚道:“老婆?”
“嗯?”季南風低下頭,伸手捏了捏他的臉,糟糕的心情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緩解了很多。
燕鷗被逗笑起來,接着亮着眼睛看着季南風說:“我剛剛才發現,今天其實是個好日子。”
季南風知道沒有什麽日子比今天更糟糕了,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十分配合地問:“什麽日子?”
燕鷗神秘兮兮地看了周圍一眼,這才伸手把手機屏幕亮出來給他看:“瘋狂星期四!”
季南風足足愣了好久,才忍不住嗤笑出來:“?”
他的表情大抵不過是在驚訝,燕鷗居然還有心情想着這些事情,或者是佩服他還能有胃口吃得下飯。但燕鷗是真的又餓又饞,也顧不得什麽很合氣氛,抱着他的腿就開始耍賴:“去呗!”
季南風從一開始也沒打算拒絕他,或者說,看燕鷗情緒和胃口都這麽好,反而放心不少。
“好啊。”季南風想了想,又問,“确定就吃肯x基了嗎?好不容易來一趟上海,不吃點有特色點?”
但燕鷗是鐵了心的:“在星期四這樣的日子吃別的,就是對肯x基最大的不尊重!”
抱着對星期四無比虔誠的尊重,兩個人不遠萬裏,驅車15分鐘前往最近的肯德基覓食。
盡管季南風不太愛吃快餐,況且這種情況下也很難有什麽胃口,但看着燕鷗悶頭吃得開心,他的心情似乎也沒有那麽糟了。
——他當然要在今天帶燕鷗出來吃頓他喜歡的,季南風心想,之後的日子裏,他還有多少在外面自由自在吃吃喝喝的機會呢?
有些事情讓他越想越難受,但很顯然,面前的人沒有因此影響到半點食欲。
此時的燕鷗只顧着一手啃漢堡,一手玩着剛到手的可達鴨,擡頭正好看到季南風在看他,就興沖沖跟他介紹起來:“這是肯X基幾年六一兒童節的新品,可難買了,之前托好幾個朋友幫我搶也沒搶到,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
“我就說今天是個好日子。”燕鷗彎着眼睛笑起來,拿起可達鴨問,“是吧?鴨鴨?”
話音剛落,他就把可達鴨正面朝向季南風,然後撥開開關。玩具自帶的音樂響起來,可達鴨一邊扭動身體一邊揮着胳膊跳舞,燕鷗看樂了,也模仿起可達鴨的動作,和它一起揮起手來。
就這樣,季南風看着一人一鴨在自己面前做着一模一樣的動作,忍不住笑出聲。
接着他俯過身子,非常鄭重地看向燕鷗:“崽崽,你好了不起。”
燕鷗被他誇蒙了,還以為是在說自己可達舞跳得好,尋思着季南風這人已經情人眼裏出西施到了這個地步了,也跟絕症沒多大差別了。
但季南風卻看着他的眼睛,非常真誠地說:“你好像永遠都可以讓自己快樂起來,也總願意給別人帶來快樂。”
原來是說這個,燕鷗看着季南風,又盤了盤手裏的可達鴨,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繼續傻笑着。
——超強的自我調節能力,一直是燕鷗這麽多年來,最引以為豪的本領。
就像季南風說的那樣,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他好像總能風輕雲淡地抗下一切,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在一個健康穩定的狀态裏。就連高三那年家裏跟自己鬧翻天、大打出手甚至徹底斷絕關系,他也不過是自己辦了住校的手續,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照常吃飯、睡覺、上課、學習。
不熟悉他的人總覺得他多少有些缺心眼兒,什麽都不懂,所以每天都能傻樂傻樂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問題比誰都清楚。
正因為看得清,才知道在需要解決的問題面前,最沒用的就是自己的負面情緒。
可說實話,在死亡通告面前,保持毫無波瀾的平靜與開朗,是違背人類生理本能的。
他不想承認,也不想讓季南風擔心失望——可是這次,他真的快要裝不下去了。
在燕鷗的情緒開始慢慢繃緊的一瞬間,坐在對面的季南風忽然輕輕覆住了他的手掌。手心的溫暖将燕鷗包裹住,只片刻功夫,那些糟糕的情緒便停止繼續蔓延了。
燕鷗擡起頭,正對上季南風的眼睛——他的眼神宛如從布格羅的油畫裏印刻出的一般,唯美純淨得令人心動。
“我真的好喜歡你,崽崽。”季南風說,“能和你待在一起,真的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平日裏聽慣了各種情話的燕鷗,這回聽到這麽樸實無華的告白,居然毫無征兆地臉紅起來,那些糟糕事兒也都忘得一幹二淨起來。
“……都老夫老夫了,還說這種話。”燕鷗埋頭裝模作樣啃了兩口漢堡,又塞了一根薯條堵住季南風的嘴,才嘿嘿笑起來,“我也好喜歡你。”
你就是我的幸運。
吃完飯沒多久,他們就回到醫院去辦了住院手續,又是幾項更精細的檢查。
結果出來得很快,已經經受過一次精神折磨,兩個人此時已經不再對奇跡抱有期待,只盡可能保持麻木地去等醫生的通知。
好消息勉強算有,住進醫院,他們再也不用住在那間根本睡不着覺的小旅館了。
壞消息倒是實實在在,燕鷗的病情沒有反轉,甚至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原發性膠質瘤,四級,位置相當危險。”醫生用最簡練的語言,把殘酷的事實交到他們手裏。
“目前唯一的辦法是立刻進行手術。”醫生看了一眼燕鷗,說,“切除腫瘤能夠一定程度上延長生存期,但是手術本身也有風險,這個需要你們自己權衡。”
燕鷗看了一眼醫生,又看了一眼季南風,腦子沒跟上,只張了張嘴。
季南風的思維還清楚着,立刻問道:“這個風險是指……?”
“不排除術後出血、并發症等導致患者死亡的可能,即便是手術順利完成,也有可能出現一些不可逆的功能障礙。”醫生說,“這個位置确實不太好,手術的難度會很大,成功率也非常有限。”
季南風看了燕鷗一眼,也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燕鷗從小連打針都怕,更別說把腦袋殼子撬開、做這麽個全是風險的大手術。恐懼讓他開始猶豫起來:“醫生,那如果不手術的話呢……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現在這個大小,化放療以及其他措施基本都不可能有顯著效果。”
醫生又看了一眼兩個人,似乎是看出來他們還不死心,只微微嘆了口氣,才開口道:
“如果不做手術的話,生存期只有半個月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