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山如碧07
燕鷗拿着相機在湖邊拍了很久,終于覺得心裏那股子惡心勁兒被壓了下去一些,又看了一眼時間,覺得不該再拖下去了。
但是他總不能在路上耽擱一輩子,他不可能一直逃避。
“老婆……”燕鷗想喚季南風上路,一回頭,剛巧看到這人抱着畫好的畫,正回頭收拾顏料。
燕鷗立刻開心地湊過去,看着那張幾乎寥寥幾筆就塗出來的逆光背影圖,又擡頭看着面前這被洗涮得一塵不染碧水青山,方才那一絲絲的沮喪就又煙消雲散起來。
他琢磨了半天修辭,最後還是直抒胸臆地誇了一句:“老婆,你就是天才!”
季南風刮了刮他的鼻梁,然後淡淡笑道:“只是随便畫的。”
相比起季南風來說,燕鷗的積極情緒總是來得更輕松,就如他自己所說,自己腦子簡單,裝不下太多思慮,倒是比常人活得自在不少。
季南風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他。
下車休息了一會兒之後,燕鷗又來精神了,抱着季南風那張畫,一邊上嘴直接開誇,一邊拿着筆開始記下宣傳和解讀文案——這是他們這麽多年養成的默契。
其實在當下,文案內容早已經成了美術作品不可或缺的價值組成之一,季南風一向不擅長文字表達,能言善道又善于解讀的燕鷗就當他的“代言人”,又一串串文字将他的線條和思想展現出來。
季南風不止一次公開說過,自己的畫屢屢在拍賣會上賣出高價,一半以上的功勞都要歸功于燕鷗。
——季南風離不開燕鷗。
只不過這一次燕鷗說“雲開霧散終有時”,又說“山光滟滟水溶溶”,從撥雲見日的暢意談到白帆起航的朝氣,卻似乎總離季南風的心中所想差那麽一點。
他總覺得自己落筆時的心情是沒那麽光明的。
但這不妨礙燕鷗說出了大家想看到的,他說:“我想看到這幅畫出現在這次的展上。”
季南風輕輕噎了一下,沒有接過這個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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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燕鷗這個話痨在旁邊消磨時間,漫長的車程也就顯得沒那麽漫長了。
他們像往常一樣,在沿途的服務站吃飯休息,像往常一樣一邊開車一邊欣賞沿途的風景,聊着一些只有他們倆能聽得懂的奇怪笑話。
完全沒有前去接受命運審判的沉重。
直到下午時分,他們頂着最烈的太陽來到了上海,順着導航徑直來到了靜安區,找到了那家以神經外科聞名遐迩的醫院。
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看着即便是午後時分也人滿為患的醫院廣場,燕鷗維持了一路的輕松表情終于凝固了。
他真的很讨厭醫院,這裏是個屢次三番給他帶來噩耗的不祥之地,可偏偏每日都有無數人從五湖四海湧來,期盼着自己的不幸可以在此終結,真是矛盾得不得了。
季南風看出了他的反感和不安,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燕鷗就立刻撇下嘴角,把腦袋埋進了他的懷裏。
“老婆,我不想進去……”他嗚嗚囔囔地小聲擠出一句,似乎也知道自己是不切實際的任性,只是還是想要用這種方式求一下安慰,“……我有點害怕。”
季南風也不催他,只将他一整個摟在懷裏,一邊安撫般一邊拂着他的後頸,一邊輕吻他的發絲。
一定是誤診,季南風在心裏默念着,來之前,他已經在網上搜到了很多這樣的誤診病例了。
他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燕鷗的身上。
片刻之後,燕鷗還是重新鼓起勇氣下了車,但季南風沒讓他跟着一起,只是讓他在大廳的長椅坐着休息,自己去排隊挂號、看地圖、問導醫。
燕鷗确實又有些難受了,只好抱着保溫杯坐在長椅上,有些擔心地看着季南風從一個長隊排進了另外的長隊。
和兩個人相處時完全不同,季南風素日裏就不擅交際,用流行的話講就是輕微的社恐,與人交流的場合永遠是燕鷗替他打頭陣,他就埋頭藏進自己的世界裏天馬行空,為他們兩個人的未來畫下一筆又一筆。
而眼下,他那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身影,就這樣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裏,淹沒在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和男男女女的喧嚷中,即便面上看起來還算從容,但只有燕鷗看得出他骨子裏的精疲力竭。
他就像是一顆誤入人間的星星,在哪裏都是陌生的。
燕鷗剛想上去接他的班,季南風就一臉嚴肅地拿着號回來了——放在平時,季南風一板下臉燕鷗就害怕出什麽大事,但這一回,燕鷗知道他是社交電量耗盡導致的,忍不住心疼地笑起來。
于是趕緊站起來,趁着沒人注意在他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老婆辛苦了!”
季南風宛若冰霜的表情終于融化了:“去樓上等吧。”
再接下來的過程,就是燕鷗最熟悉的——排隊候診、面診,醫生看了從皖省帶來的片子,沒說什麽,只是又開了幾個平掃、核磁的項目。
大醫院排隊時間太久,很多項目得明天早上才能做,實在是變着法子折磨人的心态。
醫院下班,兩個人悵然地拿着一堆大單小單,站在門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和他們一起往外走。
直到這時,他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們在上海還沒有落腳處——這也是他們之間不約而同的默契,似乎不在這裏租房子,他們就不必在此久留,燕鷗的結果也自然無恙了。
做回車廂裏沉默了片刻,季南風就開始拿起手機,快速挑選起他們今晚的住處——
季南風雖然不善與人交流,但是統籌能力和決策能力卻十分優秀,燕鷗并不擅長做挑選和決斷,季南風卻總能以最幹淨果決的速度,将他從糾結的囹圄中拯救出來。
“崽崽,我們明天一早就得過來,所以不能住得太遠。”季南風耐心跟他解釋道,“現在是暑假旅游小高峰,醫院附近還有空房的賓館酒店,條件都比較一般。如果你覺得不能接受,我們就稍微住遠些,這樣的話明天可能需要早起。”
奔波了一天,燕鷗恨不得當場睡下,直接抱着季南風的胳膊,兩眼一閉靠到他的肩上,一如既往糾結了,但最後還是敗給了困意:“近一些吧,早起折壽。”
季南風聽不得這話,逼着燕鷗收回了後半句,這才訂下了房間,把車就近開了過去。
盡管季南風已經力所能及挑選了最好的房間,但“旅館”注定是和“酒店”截然不同的東西。
當他們在一片高樓聳立中找到了夾在巷道裏的小門面時,季南風率先開口說:“要不還是……”
但燕鷗有些走不動了,便笑道:“沒事兒,以前也不是沒住過。”
這樣的以前,是真的很久以前了。兩個人剛談戀愛那會兒,就經常偷偷跑出學校開|房。生活費足的時候,兩個人就挑最好的酒店,偶爾開銷大了資金周轉不過來,也就将就将就挑個差點兒的過夜。
那時候的條件甚至比這裏更差,但年輕人的激|情就像是兩簇烈火,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毫無顧忌地燃燒起來。
可或許是年歲長了心境變了,又或許是這麽多年錦衣玉食慣了,當燕鷗再次躺到那帶着旅店獨有氣味的雙人床時,那曾經足以承載着他們覆山翻海的一方天地,似乎變得狹窄得讓他喘不過氣了。
這一晚,他和季南風背貼着背,他們都知道彼此沒有睡着。
即便燕鷗已經疲累得快要昏厥,即便季南風也因為一天的過度社交快要斷電,但他們就像是兩個出分前一天晚上的高考生,這樣緊張地、沉默地清醒了一夜。
直到天快亮時,燕鷗已經混亂成一團的大腦,終于理出了一個答案——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他再睡不慣這樣狹小的床了。因為他終于從無所顧忌的夢幻中,走到了直面苦澀的生活裏。
第二天清早,兩個沒有睡着的人幹脆起了大早,步行去了醫院。
來得早,就省去了排隊的功夫,做完一系列項目之後,燕鷗就昏昏沉沉地坐在門診門口的長椅上等待結果。
倒是慶幸昨夜一夜沒睡——他現在只能專注于眼前困頓帶來的痛苦,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緊張害怕,就連讓他害怕不已的核磁,也是幾乎在麻木中就做完了。
但顯然,一邊的季南風比他清醒很多,他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嚴肅着,但卻十分克制,沒有釋放出任何叫燕鷗難受的情緒來。
燕鷗抱着季南風的胳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直到突然聽到門口的電子叫號器喊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145號,劉繁語就診,請146號燕鷗準備。”
下一個就是自己了。燕鷗驟然從困頓中清醒,這時他才發現,季南風正死死攥着自己的手,他的指節都已經僵硬了,只是在順着本能将他緊緊扣在自己的掌心裏。
這麽一來,燕鷗的困意也已經徹底消散——明明已經經歷過一次沉痛打擊,他的心底也清楚奇跡存在的概率究竟多低,但這不妨礙他此時依舊害怕得快要窒息了。
眼看前一位患者走進診室,季南風忍不住雙手合十,将燕鷗的手捧在掌心,抵在胸前。
季南風是個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但他現在,正在為了燕鷗虔誠而無助地祈禱。
“146號,燕鷗。”
電子叫號器喊到他名字的時候,燕鷗只感覺眼前一花,半天沒能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時,醫生辦公室裏的實習生探出腦袋,朝他們的方向看去:“燕鷗有家屬陪同嗎?”
季南風面色蒼白地朝她示意:“我是。”
“那就家屬來吧,患者在外面稍等。”
燕鷗擡頭看了看季南風,眼前已經有些發黑了。
季南風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便匆匆去了辦公室裏。燕鷗似乎是身體先有了預感,頭突突疼着,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暗,四肢也發麻無力,近乎癱軟。
但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倚在那冰冷的金屬長椅上,等着這一陣病痛過去,等着季南風帶着好消息回來。
然而季南風離開的時間,比他想象中的時間長很多,長到一旁的阿姨操着的上海話問他怎麽樣,長到他快點倒下去又生生熬過來,一直等那地獄一般的痛苦散盡,他虛脫地雙手撐着膝蓋,滿身冷汗。
緩過勁來,一擡頭,正巧看見了從診室裏走出來的季南風。
眼前,那張連續通宵也從沒見變化的臉,似乎在一進一出間,就被門後的怪力憔悴了。
他的雙眼通紅,似乎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恸哭,也像是在竭力隐忍回一場決堤的崩潰。
自己被救護車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努力編織起的、虔誠得快要騙過他們兩個人的謊言,終于還是無情地破滅了。
燕鷗想起身抱抱他,但渾身脫力到連胳膊都擡不起來。
于是他只能隔着人群,盯着季南風那雙叫人心碎的眼,心底卻反倒像是松了口氣。
——終于,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