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山如碧06
怕自己實在睡得太晚影響開車,季南風只是在花園裏透了幾口氣,便反身回屋了。
他想吃兩片褪黑素助眠,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藥效不夠,終于找到了壓箱底的右佐匹克隆,掰了半粒吞下去。
因為畫畫精神損耗大,加上長時間作息不規律,季南風偶爾會有些入睡障礙的毛病,只不過大部分時候被燕鷗哄哄就睡着了,很少會走到需要服藥的這一步。
他吃完藥,悄悄躺回燕鷗身旁,聽着他綿長的呼吸聲,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離開了燕鷗,他甚至連睡覺都成問題。
半粒右佐匹克隆的藥效比他想象中更大,醒來的時候鬧鈴已經響了第二聲了,身旁平日裏賴床第一名的燕鷗,此時卻沒了蹤影。
季南風立刻驚醒了,推開卧室門就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他稍稍松了口氣,正好對上燕鷗向上看的目光。
那家夥正系着圍裙,手裏端着兩盤新鮮出爐的火腿蛋包三明治,桌上還有泡好的牛奶燕麥,顯然比他早醒不是一時半會兒。
“老婆早上好!”燕鷗把早餐放到桌上,擡頭望着他笑,“讓我早起,你自己睡懶覺啊?”
季南風看他狀态尚可,松了口氣,但想了想,覺得早起絕不是他的作風,便問道:“怎麽自己醒了?不舒服?”
燕鷗眨了眨眼,道:“現在好了。”
那就是又不舒服了,自己卻又沒能注意到,季南風再次自責起來——明明自己一直都在他身邊,但是痛苦卻永遠只有他自己扛着。
快速洗漱完畢之後,季南風下樓。燕鷗飛過來找他讨早安吻,季南風便低頭親吻他的睫毛。
這次比平時吻得更久一些,燕鷗閉着眼,感受着季南風雙臂的力量——他今天抱自己的動作,比平時明顯用力很多,似乎生怕一個松手自己就會從他的臂彎中逃走。
燕鷗也伸手緊緊抱住了他,他現在一點也不想分手了——他确信自己離不開季南風。
出發前的路上,兩人把所有的行李都放進那輛身經百戰的大越野後備箱裏,唯獨留着一臺相機,燕鷗親自把它挂在脖子上,批準它和自己一起坐進車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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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臺富士GFX100,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家夥,是季南風送他的畢業禮物,也是他的攝影生涯正式邁入一億像素的那道門檻兒。
盡管後來随着經濟能力和專業水平的提升,燕鷗已經用上了像素更高、價格更貴、色彩更驚豔的飛思彩虹背,但這臺相機依舊是燕鷗出行随身攜帶的最寶貝的寶貝。
他們坐進車裏,發動機響起,他們要暫時離開皖省了——燕鷗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告別,因為季南風還要在這裏辦畫展。
這畫展是無論如何也要辦的。
雨天之後,天尚未完全放晴,加上他們起得也早,總有種朦朦胧胧沒有天亮的感覺。
燕鷗下意識打開車載音樂,偏偏季南風的口味太靜,難免就都帶點兒傷感來。
在一連跳過了《Trouble I‘m in》《Trouble,Trouble》、《Trouble will find you》之後,燕鷗終于覺得晦氣了:“啥玩意兒啊,怎麽老是給我Trouble!”
季南風瞥了他一眼,伸手關了音樂,無奈提醒道:“……因為這是按字母順序排的。”
燕鷗知道自己犯蠢了,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自己一番,接着不認命一般打開手機藍牙,開始放《好運來》。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聽見燕鷗在一邊扯着嗓子跟祖海一起唱美聲,季南風忍不住嗤笑出聲——這場遷徙終于在鑼鼓喧天中正式開始了。
燕鷗這歌單,都是一些過年喜慶音樂,或者是考前攢好運的功德曲,熱熱鬧鬧的環境讓季南風的心情也輕松了不少。
他剛想跟他聊點什麽,就發現這人不知什麽時候又睡着了,這讓他有些擔心——燕鷗最近的瞌睡似乎有些太大了。
但很快季南風就安慰好了自己——一定是因為太累了,今早也不知道幾點就起了,不困才怪呢。
身邊人在《恭喜發財》聲中睡得很香,季南風沒有關上這熙熙攘攘的音樂,他知道習慣了喧鬧的人總會被突如其來的靜谧吵醒,他只想讓燕鷗在這充斥着喜氣的氛圍裏多睡一會。
不得不承認的是,一旦沒有了燕鷗在自己的世界裏叽叽喳喳,季南風的情緒就會控制不住地下墜,他獨自一人開車行駛在這昏沉的早晨,關于燕鷗病情的焦慮又在他心頭蔓延開來。
車慢慢開過了城區,又越過了幾個人煙稀少的鄉鎮,直到視野一陣開闊,天盡頭的濃雲終于散了。
季南風恍惚地看了一眼車窗外,一片粼粼波光讓他以為自己開到了海邊,他放緩了車速,在心裏又确認了一遍,确定皖省并不靠海,這才想起來,他面前的可能是那個經常活躍在皖人口中的“巢湖”。
季南風生長在北京,即便周游過世界,對于“湖”的第一反應,也不過是蓮花池公園裏那片平靜的人工湖。
面前這一眼看不見盡頭的遼闊,讓他頗有些壓抑的心情一下子打開了,他下意識想喊燕鷗起來一起看看這美景,又怕他正睡着,擾醒了會感覺難受。
但沒想到的是,燕鷗居然自己醒了。先是安穩的呼吸音突然亂了,接着眉頭忽然皺緊,似乎是掙紮了一番,才啞着嗓子迷迷糊糊喚道:“老婆,稍微靠邊停下……我有點暈車。”
現在只能慶幸他們走的是湖邊觀光道,随時可以停下來。車子剛一停穩,燕鷗就打開車門,趔趔趄趄地沖出去,蹲在路邊就控制不住地幹嘔起來。
“崽崽?”季南風知道他平時根本沒有暈車這麽一說,這一回想吐,定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他嗓子一緊,立即拿着溫水沖到燕鷗身邊,手指尖都冰涼了下去。他又禁不住聯想到了前天晚上的恐怖畫面,他不知道如果燕鷗在這裏昏倒,救護車又有多久才能趕到。
但或許是湖邊的空氣清新養人,燕鷗只是緊緊攥着季南風的手、埋頭幹嘔了幾下,又蹲在原地緩了一會兒,不舒服的症狀就自己消退了。
等他腦袋嗡嗡地被季南風牽起來的時候,只剩一身冷汗和滿眼淚花,還有一絲躲過一劫的慶幸。
還好不是又來個大的。
燕鷗站直了身子,虛脫地在季南風的肩膀上趴了兩秒,很快就充滿了能量,他擡頭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季南風,開朗地笑起來:“沒事兒了,好了!”
顯然,季南風在這種問題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懷疑主義,他又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燕鷗,一副不放心的樣子。
“真的!你看!”燕鷗怕他不信,後退了幾步,紮起馬步要給他來一套八段錦。
季南風生怕這一頓發功,直接給他不存在的症狀激了出來,立刻上前攔住他:“好了好了,我信。”
燕鷗便又樂呵起來。
招呼好季南風,燕鷗才有心思注意到周圍的景色,回頭的一瞬間,他看到路邊圍欄外的湖景,忍不住呼喊起來:“哇,老婆!”
季南風了解他每一聲老婆的含義,立刻會意地從車裏幫他拿出那臺GFX100。
季南風原本是加緊速度想要快點去醫院的,但是,難得來了,難得他醒,難得他喜歡。
燕鷗抱起相機,飛速地調好參數,取景。
他們來得正是剛剛好,烏雲散盡,旭日東升,金箔在頃刻間揮灑于湖面,點點白帆揚起,似乎隔得老遠就能聽見悠揚的漁歌。
而燕鷗的鏡頭下,光、影、景、物,互相襯托呼應,拍攝過程看似随心,但季南風卻看得出來,這裏的色調、構圖、角度和比例,都是經過燕鷗眼裏那把看不見的游标卡尺,嚴格設計和打磨出來的。
就像他們本科畢業,一起去英國皇家美院留學的時候,燕鷗的導師評價他的那樣:“有的人的鏡頭像能言善道的說書人,有的人的鏡頭像是個感性的畫家,而燕鷗的鏡頭,就像是一位嚴謹又充滿邏輯感的數學家,用一種幾乎和藝術相悖的思維,讓整個畫面充斥着極度動人的理性美。”
那時候,燕鷗笑着對導師說:“老師您看人真準,我高中就是讀的理科。”
而此時,燕鷗正拍好一張準備,一臉解開了數學題的滿足感,他一邊低頭檢查着照片,一邊又忍不住回頭看着季南風:“老婆,就在這裏休息一會透透氣吧,車坐久了難受。”
季南風猜他是真的有點不太舒服,但又正在興頭上,只是讓他喝了兩口溫開水,便暫時随他去了。
季南風靠在車門邊,看着燕鷗專注的背影,刺目的光晃得面前的人有些模糊。看不清燕鷗的樣子,總會讓他有些搖搖欲墜的不安全感,但這人是被光輕輕籠着的,他便又覺得好受了些。
就這樣凝視了他片刻,季南風确定離啓程還早,便從後備箱裏拿出了畫板和顏料。
作為一個極具天賦的純直覺派,季南風尤其擅長速寫和速塗,有時候随性起來一揮而就,可能比燕鷗磨磨蹭蹭調整角度拍一張照片還要快。
季南風看着快要融進天光之中的燕鷗,心神微動,落下一筆——
金山碧水,點點白帆,皆成背景。
畫面中,燕鷗的背影被天光暈成了一只飛鳥。
季南風在畫外拿着筆紙望他,而他正落在畫中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