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山如碧05
雖然是悶熱的初夏,但被雨打濕衣服終究是不舒服的。
燕鷗趕緊伸手,想幫季南風擦幹衣服,但季南風卻搖搖頭,自己拍了拍,不讓他沾水。
他們這一路上什麽也沒聊,關于病情,關于行程,關于未來,似乎都藏在了不遠處的濃霧裏。四周只有嘩嘩的雨,将他們平日裏的無話不談也一并靜默在了這嘈雜裏。
車程不是很長,明明在醫院也睡了很久,但燕鷗還是又睡着了,他不願多想,只覺得是因為一番折騰太累罷了。
車慢慢停下的時候他就自己醒了,外面的雨依然瓢潑,季南風看了他一眼,就把他摁回了車裏:“你待在這裏,我回去拿傘。”
“等等……”外面的雨吓人得很,但還沒等燕鷗把話說完,季南風就已經頂着暴雨沖出去了。
燕鷗也想沖出去,但是想到自己腦子裏長着的東西,又看了眼已經被淋得透濕的季南風,他又收回了即将邁出去的腿。
這是他第一次嫌自己家花園太大,拿把傘的功夫,大雨就好像快要把季南風沖垮了。
朦胧間,季南風融進了庭院的松竹造景間,落進了門口的嶙峋假山中,化進了身後的霭霭煙雲裏,若隐若現,宛如驟雨中迷惘的一葉扁舟。
燕鷗又用手指對着他的背影比出一個取景框來——《風雨歸舟圖》。
半分鐘後,一把大傘遞進來,将他安然無恙地送回了房間——他的渾身上下只有鞋面沾了些水,而一邊的季南風則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濕淋淋的一片。
季南風一向注重儀容得體,這副狼狽樣子,燕鷗跟他在一起七年也沒見過幾次。
燕鷗趕緊拿浴巾幫季南風擦頭發和身子,心疼道:“你趕緊去洗個熱水澡,我去給你拿衣服,千萬別着涼了。”
季南風想摸摸他的頭,又怕身上的雨水将他沾濕了,便笑笑作罷:“那我快點洗,有事喊我。”
等季南風轉身進浴室之後,燕鷗給他送進換洗的衣服,又幫他煮了壺姜茶。
再坐回客廳沙發上,聽着門外的雨和浴室裏的水聲交融,燕鷗給領導發消息,沒說生病的事,只請了個事假,接着拿出包裏藏着的診斷書,盯着上面的結果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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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聽到身後浴室的門被打開,燕鷗趕緊從無意義的放空中回過神來,回頭給他遞上煮好的姜茶:“趁熱喝,驅寒。”
季南風平時不愛喝姜茶,但這次他非常聽話地接過杯。姜茶煮得挺濃,季南風喝得禁不住皺緊眉頭,但還是乖乖喝完了。
喝完,他便轉身去廚房洗杯子,一邊洗一邊說:“我上樓把行李收拾好,你也想想有沒有什麽要帶的,再簡單吃個晚飯,我們就可以準備出發了。”
燕鷗聞言,愣了一下:“今晚就走?”
季南風頓住了洗杯子的動作,轉身看他,沒有回答。
燕鷗擡頭又确認了一眼時間,然後冷靜地算給他聽:“現在是下午五點半,我們收拾完行李吃完飯至少要到七點,開車到上海最快也要五個小時,還不包括中途休息的時間,就算我們輪換開,到那裏也已經十二點了,門診醫生根本就不在上班。”
季南風在意的卻完全是另一個重點:“不用你開,我一個人開過去,你在車裏睡覺就行。”
燕鷗沒說話,就這樣平靜地盯着季南風看——這是他們之間非常熟悉的溝通方式,他們偶爾意見産生分歧的時候,往往總會有一方先開始沉默,直到雙方都冷靜下來,再平靜地解決掉這個問題。
所以他們真的沒有和對方吵過架,他們都是與彼此溝通的高手。
片刻之後,季南風認輸了,他承認道:“我想早一點帶你過去,越早越好。”
“你現在不太冷靜,季南風。”燕鷗平心靜氣地看着他說,“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你昨天忙了一夜,幾乎沒有睡,晚上再連開五小時的車,身體肯定扛不住,這樣上路很容易出事。我們沒有必要趕這一個晚上。”
季南風低頭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動搖了。
燕鷗見狀,笑着環住他的脖頸,擡頭親了一口季南風的臉頰,放下架子來:“老婆,你可以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你要是垮了,我可怎麽辦呀。”
從他回來第一件事就去洗澡、積極喝平時根本接受不了的姜茶,燕鷗就知道他怕自己感冒了。這個節骨眼上,兩個人如果雙雙病倒,那可真是災難性的事件了。
季南風無奈地低頭回吻他,妥協道:“那我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就出發。”
“好。”燕鷗說,“都聽老婆的。”
對于奔走于世界各地的他們來說,随時收拾行李準備出發,已經是刻進了日常生活中的習慣。除了必備的日用品和衣物之外,燕鷗還帶上了他的攝影裝備和季南風的畫材。
就像是平日裏,無數次為下一個展出、下一次采風取景而遷徙一樣,他們需要衣食住行,也離不開留住美的工具。
收拾東西的步驟很快就完成了,兩個人和平時一樣合夥在廚房裏忙活了一陣,晚餐便熱氣騰騰地上桌了。
燕鷗一天沒吃飯了,哪怕一桌子綠色健康食品也吃得很香,而餐桌對面的季南風,雖然依舊像平常那樣帶着笑意給他夾菜,但卻顯然心情不好胃口欠佳,面前的飯菜動都沒動。
燕鷗轉了轉眼珠子,然後伸手把自己炒的那盤魚香肉絲推給季南風:“老婆你幫我嘗嘗鹹淡,我怕鹽放多了。”
季南風嘗了一口,認真品道:“我覺得正正好。”
燕鷗便笑起來:“那你就多吃點嘛。”
見燕鷗這麽費心思哄自己吃飯,季南風也不好意思再走神了,只埋頭專心給自己夾着菜。
燕鷗擡頭偷偷看他彎彎的睫毛,忽然有些心疼起來——在自己把病情透露給季南風之前,他的心情就像此時的季南風一樣,糟糕、憋悶、迷茫無措,但事情坦白的那一刻,壓力就從他的肩上轉移給了季南風。
他的小情緒可以說與季南風聽,那季南風的呢?他那樣一個沉默又倔強的人,他的心事和壓力又能講給誰聽?
一恍神的功夫,季南風就已經在收拾餐桌了,燕鷗也忙去幫忙,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忙完了,就到了平日裏他們最享受的飯後時光。
在平時,他們吃完晚餐之後,要麽相約去附近的公園景點散步采風,要麽就在花園裏一起修剪花花草草,若是像這樣下着雨沒法出門,季南風就會把畫板搬到陽臺上,兩個人開一瓶酒,再放點音樂,邊聊邊畫。
但今天,季南風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瓢潑大雨出神。燕鷗知道他肯定沒心思再去畫畫了,便說:“老婆,一會陪我上樓一起修片吧,我手上還有幾張沒修呢。”
季南風回過神來,問他:“你不好好休息一下?”
“你不覺得修片是一件很治愈的事嗎?”燕鷗笑笑,“就跟改畫一樣,特有成就感。”
這倆人都是把工作當愛好的典範,可以說是一天不琢磨點什麽出來就渾身難受。正好季南風也滿腦子亂,便答應和他一起上了樓。
怕這人習慣性熬夜,季南風剛進房間,就強制燕鷗先把澡洗了:“別關門了,五分鐘之內洗好出來。”
雖然兩人都心知肚明,不關門是怕燕鷗再在浴室出事,但這家夥就好不正經,非得敞開浴袍調侃一句:“今晚的老婆也在觊觎我的美色。”
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季南風想不笑都難,只趕忙給人把水放好,把這扒拉着浴袍瘋狂開屏的小孔雀塞了進去。
他知道燕鷗在想法子哄自己開心,季南風心想,自己可真是沒用,居然還得讓一個病人哄着。
他們都不想讓彼此擔心,但是偏就這份将對方捧在手心的小心翼翼,成了各自心裏一時解不開的症結。
五分鐘一到,那只果奔的鳥就張羅着翅膀自己飛出來了,一邊毫無保留地門戶大開,一邊直接像個食人巨鳥一樣,張開雙臂把季南風裹進了自己的浴袍,一把帶倒到床上——
他平時就喜歡這麽玩兒,季南風也習慣了,在燕鷗的笑聲中一個翻身,順手将他的雙手固定在了頭頂。
兩個人對視一眼,通常情況下到了這一步,總該再發生點什麽了,但這一回兩個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後知後覺的恍惚。
然後季南風就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給他套好睡衣:“說好今晚要修片的,別不務正業。”
都知道這是個體面的借口,但燕鷗還是眨了眨眼,給臺階就下:“老婆說得對。”
實際上,季南風的算盤打對了,這人洗完澡就犯困,開着電腦沒一會就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睡着了。他把人抱回床上,輕輕蓋好被子,自己也關好燈,小心翼翼躺到他身邊。
十點鐘不到,他一個夜行生物卻要強迫自己入睡——明天一早還要開車,他必須要早些休息才行。
為了讓自己早點進入睡眠狀态,季南風強迫自己背對着燕鷗,強迫自己不去想病情的事情——
但是告訴自己不要想黑色,想到的就只能是黑色。
眼看着床頭的夜光鬧鐘滴滴答答走了兩個小時,纏繞在季南風心頭的焦慮感就越來越重,睡意自然越行越遠。
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肯定睡不着了。
無聲而沉重的黑夜裏,季南風捏着發脹的眉心,悄無聲息地下了床。
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季南風實在受不了屋內的憋悶,一個人摸黑下了樓,走到了門口的花園裏。
天上沒有星星,只能靠着幽暗的夜光看路,季南風穿過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庭院,走到那株昙花前。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也明知道一現昙花不待人,但看到那散落一地的花蕊時,季南風的心緒還是跟着一并碎在了地上。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