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山如碧04
一語成谶,這一晚比燕鷗想象中漫長太多。
救護車來的時候,燕鷗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癱在季南風的懷裏冒着冷汗。
一切為他而來的忙碌和嘈雜都被擋在了耳外,整個世界唯獨只能聽見季南風強作冷靜的安慰,和他早已經徹底慌張混亂的心跳聲。
燕鷗覺得自己此時可能比季南風還要冷靜些許,但他連回應季南風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痛苦地喘着氣,以盡可能地汲取氧氣。
恍惚間,他感覺到自己被擡上來救護車,朦胧間,只聽見一個車上的護士驚訝道:“诶喲,這不是小燕嗎?”
燕鷗聽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識擰起眉,接着就聽見季南風有些緊張地問:“您認識他……?”
“認識啊。”護士的聲音傳來,“他這段時間天天一個人來醫院啊……你到底是他什麽人啊?他生這麽大的病你都不知道?還讓他自己去醫院?……”
護士的批評聽得燕鷗更難受了,他想為季南風解釋什麽,卻被更大的疼痛裹挾起來。
全身最後一絲力量在這一瞬間徹底湮滅,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掉進無底的黑洞裏去。
對于燕鷗來說,短暫的昏迷其實比醒着來得輕松太多,但這就苦了季南風——清醒的人總是最痛苦。
燕鷗睜開眼的時候,被季南風滿眼的紅血絲吓了一跳。
他甚至沒反應過來自己在何時何地,滿眼就只剩季南風那幾乎紮在眼底的憔悴。
天已經大亮,自己正躺在醫院病床上輸液。季南風還穿着昨晚的那套衣服,面上的疲勞注定他經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夜晚。
此時,季南風就坐在他的身側,握着他的手,他的目光落在那根紮進自己皮膚的針管,眼神似乎沒有完全聚焦,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是燕鷗第一次看見這雙清澈的眸子蒙上看不透的霧,似乎一夜之間,他眼裏就有什麽熄滅了。
燕鷗下意識心疼地喚了一聲:“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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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多少還有點不舒服,這一聲小得像蚊子哼,但抽離狀态的季南風卻像被驚醒一般猛然回過神來。
他收拾情緒的動作十分迅速,看過來的瞬間,臉上就挂上了笑意:“崽崽醒了?”
季南風微微低下頭,陽光正好落在他的鼻梁上,眼前這畫面甚至不需要任何打光修圖,就能出一張極具故事感的照片來。
燕鷗愣了一下,接着就偏偏腦袋,不聲不響地蹭進他的掌心裏,短暫找回了安全感。
季南風伸手幫他掖了掖被角,輕聲問:“還有哪裏不舒服嗎?需要我去叫醫生嗎?”
燕鷗正在他手心躺得舒服,哪會輕易放他走,立刻蹭着他的手心耍賴道:“有一點點暈,老婆別走,老婆摸摸就好了。”
季南風聞言,忍不住彎着手指輕輕刮了刮他的鼻梁,繼而順着他的心意撫摸起他的腦袋來,直到看着這家夥滿意地眯了眯眼,才輕輕道:“昨晚護士姐姐批評我了,說我一點都不關心你的身體。”
說到這個,燕鷗又開始下意識緊張起來——戀愛七年,他和季南風幾乎沒有鬧過任何分歧和矛盾,因此他不太能猜得出來,對于自己隐瞞病情的事情,季南風會不會生自己的氣。
對不起的話已經說到了嘴邊,卻被季南風搶先了。
“我想了一個晚上,覺得很對不起崽崽。”季南風的聲音有一些發緊,但他還在努力維持着語氣的平靜,“我這段時間都只顧着自己的事情,對你關心實在太少了,明明知道你經常頭疼,也沒有陪你一起去醫院看看……”
說實話,哪怕季南風是嚴厲地批評自己,燕鷗或許也不會這麽難過,但他一想到這個人經歷了昨夜一晚的風雲巨變,留給自己的卻依舊是盡可能平穩的情緒,和永遠能融化他的溫柔,燕鷗便忽然覺得,自己傷害了一個太好太好的人。
燕鷗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憋出一聲:“季南風!不許怪我老婆!”
季南風就又被他逗笑了,俯身吻在他的鼻尖上。
雖然季南風并沒有任何叫人不安的狀況和反應,但不知道為什麽,燕鷗心裏總還是有一些不踏實。
很顯然,他們到目前為止的交流,都避開了最關鍵的問題沒有談——這個人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狀态,今後又有什麽樣的打算,燕鷗實在想不明白。
但至少,有季南風陪着之後,自己心裏踏實了不少。燕鷗不是個思慮重的人,又或者說,季南風的陪伴會讓他無條件地放松下來,根本不會多心考慮其他的問題。
燕鷗轉身抱住了季南風的手臂,閉上雙眼的瞬間,一直糾纏他的負面情緒終于松開繩結,歸還了他正常呼吸的權力。
看他狀态尚可,季南風的擔心少了些許,一邊順着他的頭發一邊對他說:“崽崽,一會讓醫生過來給你檢查一下,情況允許的話,我們就可以出院了。”
燕鷗還沒完全适應過來自己癌症患者的身份,下意識就脫口而出道:“能回家了?”
直到他看見季南風的表情突然凝固住,這才反應過來什麽。
“……我們回家收拾一下行李,準備去上海。”季南風艱難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他,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我托人聯系了那邊比較權威的醫院,先做個檢查确認一下吧,誤診這種事情,其實還挺常見的。”
燕鷗看着他,算是聽明白了——至少到現在為止,季南風還不願相信自己生病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轉念又想,是啊,或許呢。
誤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他沉默了片刻,問:“那你的畫展怎麽辦?”
季南風揉了揉他的頭發,說:“身體第一。”
這樣的回答讓燕鷗有些擔心,要知道,季南風為了這次的畫展準備了将近一年。他前不久還跟燕鷗開玩笑說,上一次讓他這麽費心的,還是央美的畢設。
這麽重要的事情,難道就要因為自己徹底泡湯了嗎?
掐指一算,距離開展大概還有二十多天,正是需要季南風全身心投入的時候,但季南風這個人的性子他實在太了解,看似溫潤柔和,骨子裏卻倔得很。
當下的緩兵之計,就是先順着他的意思來,或許等安定下來之後,自然就有別的辦法了。想到這裏,燕鷗又開始痛恨自己實在病得不是時候。
征求了自己的同意之後,醫生就帶着燕鷗去做了一些簡單的檢查,給他開了些藥,又叮囑了季南風幾句,終于是肯放燕鷗走了。
燕鷗宛如逃荒,火急火燎趕回病房,跟着季南風一起收拾好東西。
推開大門逃出門診大樓的一瞬間,一股不屬于夏季的涼風吹了過來,燕鷗被烘得熱燙得腦袋終于清爽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慨道:“終于出來了,感覺像坐了十年的牢。”
燕鷗常年奔波在外的主要原因,就因為他是個丁點兒也宅不住的,這統共在醫院清醒不過半天,就覺得悶得快沒命了——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
季南風從一大堆藥袋子裏騰出手來,給他披上自己特意帶過來的的外套,又幫他把發絲別在耳朵後面,确定将他安頓好了,才攬過他的肩膀,兩個人沉默地走在醫院門口長長地林蔭道下。
天盡頭隐約滾來一聲不那麽明顯的轟隆,燕鷗擡起頭,便知道這風為何吹起來異常涼爽了。
“看起來要下雨了。”燕鷗嘟哝了一句,“天都黑了。”
“嗯。”季南風沒有擡頭,“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暴雨。”
暴雨将至,但燕鷗和季南風卻沒有半點兒加快腳步的意思——剛畢業那會兒,燕鷗曾經拐着季南風一起去美國得克薩斯蹲拍龍卷風,這麽多年來,他們自以為已經習慣了所謂的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來的時候是坐的救護車,這裏離他們的房子還有些距離,季南風提前約好了網約車,一會兒就會到醫院門口接他們。
或許是帶着這份有恃無恐,或許是因為車沒來,再快也沒用,兩個人不慌不忙地走在翻滾的濃雲之下,這讓燕鷗難免想到康斯坦·特羅揚的那幅《暴風雨将臨》。
那是一張很有意思的畫,畫裏漆黑的烏雲布了滿天,俨然暴風雨即将來臨,而畫中那座村莊裏,農人埋頭耕種、牧童逗弄小狗、戀人相依相偎……
在壓城的暴雨前,所有人都平靜得像畫中的池水,就像他們此時一樣。
只不過,畫中的人是不在乎,而他和季南風,是假裝不在乎。
約好的車在醫院門口停下的時候,天上剛好飄下了雨絲。季南風伸手幫燕鷗遮雨,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只是幾秒鐘的時間,雨便急了起來,燕鷗緊張得心髒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兒。
他知道,他和季南風終究是會害怕暴風雨的。
“碰”地一聲,季南風跟在他身後關上車門,幾乎是同一時間,車窗外“嘩”地嚣嚷起來。
大雨将車窗外的世界沖垮,季南風的肩膀也被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