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山如碧03
車外的夜景,在暖黃的色調中後退,燕鷗疲憊地阖上眼,季南風便也不再找他搭話。
充斥在耳邊的,是一首季南風很喜歡爵士樂——《It‘s all over but the crying》。
一切告終,唯有哭泣。在沙沙作響的老唱片音質中,燕鷗皺了皺眉,腦袋再次隐隐作痛。
他閉着眼忍痛裝睡了一路,直到感受到車緩緩停下來,季南風幫他解開安全帶,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家了,沒睡着吧?”
燕鷗睜開眼,盡管太陽穴一陣抽痛,但看見季南風的眼睛,眉眼又忍不住彎起來:“又被你發現了?”
“聽你呼吸音就知道了。”季南風笑着解釋道。
很顯然,季南風今天心情很好,燕鷗替他高興,但愣神的功夫,又覺得更難過了。
因為腦袋疼得厲害,燕鷗下車的動作非常緩慢,但還是扛不住視野一陣發黑。
他藏在季南風看不到的地方,扶着車身緩了好久,直到季南風敏銳地回過頭,他才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關上車門,沿着院子裏的石板路走去。
他們待在皖省的這段時間裏,在政務區租了一套上下四層、附帶三百平的花園獨棟別墅——他們的工作性質注定了他們滿世界地飛,但即便是短暫于一處駐足,他們依舊會認認真真地挑選好住處,料理好自己的生活。
燕鷗一直很喜歡這間別墅門前的院子,精致的新中式布景處處散發着木質的禪意,松竹造景和假山交相輝映,伴着潺潺流水聲,能讓忙碌了一天的歸家人徹底放松下來。
燕鷗感覺到了一絲安慰,他深吸一口氣,在這一方蔥茏的夏綠中,嗅到了一縷極其特殊的清香。
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但只一瞬間,那氣味便在他的面前徹底消散了。
季南風的話提醒了他:“院子裏的昙花,今晚估計要開了。”
花圃種着的那株昙花,是他們當初選擇這座宅子的原因之一。原主人精心料理了它四年,四年未曾見其花開,臨出國連屋帶花都租了出去,才終于有了企圖一現驚鴻的架勢來。
燕鷗和季南風在接管它之後,每天悉心照料,對着逐漸成型的花骨朵望眼欲穿。今天這花莖終于朝上打了勾,苞尖兒也擡起來了,掐指一算,這四年等一回的日子總算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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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功課,看這樣子,估計還有個三四個小時才會開。”季南風說,“我們先收拾收拾,準備一下。”
季南風口中的準備,可不是端兩把椅子開兩瓶酒,坐在花鋪前靜候佳音。他們要搭設備、準備畫材——他們要把這一現昙花圈進鏡頭裏,拉到畫裏來。
燕鷗被季南風的心情感染到,擡眼問他:“你想好這次用什麽畫法了嗎?”
“本來打算畫幾張速塗,采用印象派的畫法,快速記錄整個盛開的過程,但是細想來還是太過潦草,不精細。”季南風說,“我感覺,油畫對于昙花來說還是略顯厚重,我的功底還不足以雕飾出那份白錦無紋、剔透玲珑的質感來。”
季南風這番話頗有些自謙的意思,燕鷗是最清楚他所謂“功底”的人——他當年以藝考狀元的身份考進了央美的油畫系,是國寶級油畫大師陳老的得意門生,現在的身價也在國內青年畫家中一騎絕塵,是不可多得的天賦和努力并存的天才。
他這麽說,必然是有更合适的法子。燕鷗很喜歡聽他講畫,便提議道:“那嘗試一下國畫,怎麽樣?工筆的細膩筆法最适合勾勒花絲了。”
“巧了,我就是這麽打算的。好久沒畫了,不知道有沒有把東西丢給老師。”季南風笑道,“一會兒我去樓上拿筆紙,然後研墨。”
兩個人路過昙花時,都下意識放輕了聲音,都說這花喜靜,他們倒是怕聲音高點兒,就惹得它不願盛開了。
進屋子的時候,季南風下意識地回頭看燕鷗的臉色,但猶豫了一下,只說道:“你先去洗澡,要拿什麽器材,我上樓一起搬下來吧。”
燕鷗知道,季南風早已經發現自己狀态不對勁了,又怕總是提自己會不高興。
他看了一眼那樓梯,想到那一堆沉得要命的器材,便也不推脫了。
“三腳架、補光燈和ND鏡都還在老地方,快門線放在第二個抽屜的小盒子裏,相機就拿A7S3,鏡頭我已經裝好了,直接拿就可以了。”他叮囑道,“慢點啊,別着急。”
季南風沒說什麽,只低頭攬住他的腰,親了親他的鼻尖。
季南風一親自己,燕鷗就忍不住想笑,這次也不例外。他彎起眼睛揚起嘴角,擡頭回吻上季南風的唇邊。
他太喜歡季南風身上的味道,無論他臨出門前噴什麽樣的香水,細細貼近他的皮膚,就能嗅到一絲被藏在香氛之下,獨屬于他本身遮不住的草本氣息。
很久以前燕鷗就跟他提過關于體香的事情,季南風自己感覺不到,燕鷗就默認了這是畫室的紙墨浸泡出的香氣。
燕鷗本就有些疲勞,被季南風抱着就想趁機躲懶,但很快,尖銳的疼痛從太陽穴穿過,眼前的畫面再次有些發暗。燕鷗的笑容凝住了。
他屏住呼吸咬着牙,強行做出一副蜻蜓點水般點到為止的幹脆,然後轉過身去,故作輕松道:“好了好了,再耽誤就來不及了。”
再耽擱下去,他們連花都看不成了。
至少一起看完花開再走吧,燕鷗凄楚地想,這花為這一天等了四年呢,他跟季南風都還沒有走過第二個四年。
季南風終于忍不住,再次擔心地喚道:“燕鷗?”
燕鷗怕藏不住自己那慘白的臉色,他不想掃了這四年一遇的興,便轉身沖進浴室裏,忍着難受道:“一點頭疼不礙事,你快去拿設備吧!我馬上洗完陪你研墨!”
燕鷗不知道季南風在外面駐足了多久,才憂心忡忡地轉身上了樓,他只知道剛一進浴室,他的耳膜就被尖銳的耳鳴聲刺穿了。
他頭疼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症狀也時常出現,所以他還算鎮靜。
在眼前陷入了短暫黑暗的前一秒,他迅速扶住了水池邊緣——經驗告訴他,只要不倒下,一會就好了。
他緊緊抓着水池邊,牙關也死死咬着,心裏不停默念道,拜托,至少讓我平平穩穩熬到今晚結束。
似乎是上天終于聽到了一回他的祈願,下一秒,疼痛就真宛如一根細絲般,從他的腦海中滿滿抽離了出來——除了還有些許惡心之外,算是緩過來了。
燕鷗松了口氣,打開水龍頭沖了把臉,全身卻被冷汗浸了個透。
等待視野滿滿恢複的途中,外面又傳來季南風試探的聲音:“崽崽,洗好了嗎?東西我已經搬好了。”
燕鷗驟然驚醒,趕忙轉身進去放水:“我馬上就來!”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态。
在轉身的一瞬間,剛才已經悄然離場的疼痛再次襲來。這一次的疼痛,不像剛才那般小規模地試探,而是宛如從天而降的一記重錘,直接砸在了他的顱頂中央。
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劇痛,燕鷗完全沒有半點防備。甚至是身子先一步墜下去,才感覺到那莫大的、不可忍耐的疼痛了漫上來。
好在手臂下意識做了緩沖,他沒有摔得厲害,甚至沒鬧出什麽動靜,只是側蜷在地上,聽着嘩嘩的水聲,任由自己被花灑飛濺出的水淋濕身子,任由自己被暴雨般襲來的劇痛淹沒。
他深呼吸一口,咬着牙,強行把痛苦的嗚咽聲咽回去——他瘋了,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想着要跟季南風一起,安安靜靜看完花開。
可這老天終究容不得他的半點奢望與任性,他只是剛勉強站起身來,那若隐若現的反胃就立刻湧上來——
他艱難地趴到水池旁,不讓自己咳出聲,也不允許自己發出幹嘔,好半天,他只是安靜地吐出兩口酸水來,頭疼卻因為這刻意的隐忍更加肆虐起來。
耳鳴聲宛如鋼鐵巨獸在他耳邊尖嘯,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剝了,視野一陣一陣發黑,燕鷗控制不住地顫抖着。
終于,他呼吸聲裏帶着的哭腔蓋過了水聲,一直在客廳沒敢走遠的季南風立刻問道:“燕鷗?”
這一聲呼喚讓燕鷗的忍耐徹底功虧一篑,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座被河水沖垮的河堤,從精神到身體,都在那一瞬間徹底散了架。
直到這一刻,從未有過的瀕死感終于扼住了他的喉嚨,他終于明白自己的生活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季南風……季南風……”燕鷗崩潰地呼喊着,聲音卻像是從針眼裏擠出來一般,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但季南風早在他呼喊自己的一瞬間就毫不猶豫地沖進來了。
燕鷗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季南風看到的是怎樣的自己——如果猜的沒錯,應當是蒼白、透濕、凄慘的一團。
難看得要命。
他感覺到季南風驚慌失措地把自己撈進了懷裏,任由自己身上的水珠打濕他的衣服。
季南風的聲音就像是隔了了層水,含糊不清,他勉勉強強聽見季南風喊來救護車,又聽見他不停地問自己怎麽樣。
燕鷗沒想到自己的坦白也要如此狼狽。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花園的方向,眉頭蹙着,似乎還在惦記那朵沒開的花——
一夜花殘萬事非。
“對不起,老婆……”燕鷗深深嘆了口氣,“我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