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山如碧02
挂了電話,燕鷗大概緩了半分鐘才從季南風的聲音中抽離出來。
他慢慢從長椅上站起來。休息了一會兒,頭疼已經沒那麽明顯了,但似乎是心理作用,他覺得自己此時沒什麽力氣,區區五百米的距離還是叫了個車,把自己送去了天鵝湖公園。
事實證明,五百米的距離真的太近了,燕鷗覺得自己剛坐進去就被趕了出來,他付了昂貴的起步價,悻悻下了車。
天鵝湖公園。
燕鷗下車的地方就在公園門口,透過面前的小樹林,就能看見一片寬闊的人工湖。
幾個月前,他們來到皖省,是因為季南風受邀來這邊展覽畫作,于是燕鷗這一期的攝影主題,便也就定在了這邊。
畢業之後的這幾年裏,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忙忙碌碌地于各地奔走漂泊,燕鷗去哪裏拍照,季南風就跟去哪裏畫畫、辦展,兩個人互相追随,似乎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将他們分開。
現在正值春末夏初,湖面上有成群結隊的水鳥和鴛鴦,閃閃的粼光墜在它們的羽毛上,倒是自成了一副畫來。
燕鷗下意識摸了摸胸口,這才想起自己是出來看病的,沒帶相機。
于是他伸出雙手比了個取景框,然後還有模有樣地調整了焦距,将光和影、水和天、鳥和樹,一起框進了他的鏡頭裏。
在湖中央的水鳥淩空騰起的一瞬間,他手動給攝像機配了個音——“咔。”
那一刻的畫面便在他指尖的一方凝固了。
燕鷗喜歡攝影,快門聲響起的聲音總會讓他穿越進照片裏一般,短暫地忘卻一切煩惱。
直到腰間的電話響起,他放下了手指間的鏡頭,那一方凝固的照片粉碎在了空氣裏。
“崽崽?你在哪?”電話裏的季南風說,“我到停車場了。”
“我就在附近。”燕鷗說,“我馬上就來。”
Advertisement
從取景框裏走出來,燕鷗終于又回想起今天叫人沮喪的一切。
他很清楚,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人生都将迎來什麽劇變——他現在一切的悲傷與失落都基于即将和季南風分手道別,他的眼光總是如此短見又現實。
他得趁崩潰和後悔沒追上他之前,快刀斬亂麻地把話說清楚、把手分幹淨。
燕鷗握起拳給自己打氣,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該說什麽、該怎麽說,都已經反反複複打好了草稿,就差一句開口把話說清楚了。
他一邊伸手揉着太陽穴,一邊快步拐進了停車場,走向了那輛熟悉的商務車。
深呼吸。
看見他就得開口,燕鷗反複在心裏警告着自己——千萬不能給自己任何動搖的機會。
走向副駕駛的一瞬間,燕鷗透過了車窗看見季南風的臉。
那張精致又柔和的臉上正帶着彎彎的笑意,燕鷗心裏咯噔了一下,慌忙撇開目光不敢看他。
他低着頭拉開車門,火急火燎地坐上副駕,剛想快點把準備好的臺詞往外倒,就看見面前伸來一只骨節分明、剔透如玉的手。
那只手裏捧了一杯奶茶。
“我托人幫忙排的,你一直說想喝的新品。”季南風說,“吃燒烤總要配點喝的。”
平日裏,兩個人沒事就會開上一瓶小酒,但最近燕鷗頭疼,季南風就陪他一起把酒給斷了。燕鷗木木地接過那杯奶茶,然後擡頭看着向季南風。
他的眼睛裏映着車窗外的春色,比自己用任何型號的設備拍出來都好看。
燕鷗抿了抿唇,把坦白的話又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他想,等吃完燒烤再說也不遲。
車廂內沒開暖氣,倒也是把窗外初春的寒意捂得暖暖的。
看着燕鷗抱着奶茶發呆,季南風正過身子看他:“你怎麽了?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
燕鷗愣了一下,然後咧嘴笑道:“沒有,走了一天,累傻了。”
季南風看他笑起來,便也放了心,探過身子幫他系好安全帶。
今天的季南風身上有股淡淡的沉香木味。燕鷗聞得出來,這是前段時間自己才給他買的湯姆福特的烏木沉香。
“咔噠”一聲,安全帶扣好,燕鷗便習慣性地伸出雙臂輕輕抱住季南風——他有手有腳,自理能力正常,但季南風每次都會伏過身來,親手幫他系安全帶,就是為了這短暫幾秒之後的一個擁抱。
溫暖、柔和、永不缺席的擁抱。
季南風低下頭,蜻蜓點水一般吻了燕鷗的鼻尖,燕鷗便忍不住彎眼笑起來,擡頭回吻他的臉頰。
一直到季南風撤回身子,回到駕駛座中去,他們見面的必要流程便走完了。
他們在一起了七年,熱戀了七年。在身邊無數情侶分分合合、不再如初的年歲裏,他們一直活成了別人羨慕的樣子。
燕鷗窩在真皮座椅裏,柔軟的質地緩解了他的腰痛,加上和季南風擁抱親吻,他覺得郁悶的心情短暫地消散開來。
“崽崽今天不是去采風的嗎?”季南風一邊開車一邊問,“怎麽都沒帶相機?”
燕鷗正準備戳奶茶,又被他硬生生問停了。
他匆匆瞥了一眼季南風,然後強顏歡笑道:“這次主編要求手機攝影呢,我實在用不慣,拍了半天全删了。”
怕他再多問,燕鷗趕緊把話題轉去了畫展的事情。
季南風說:“關于這次場館的布置,我想晚上再找你商量一下,我今天突然有了一個靈感……”
燕鷗當初會選擇做獨立策展人,就是為了季南風。剛畢業的那段時間,他自學了很多東西,又結交了一大把人脈,算是一步一步把季南風從幕後捧到了臺前。
現在,季南風每次舉辦畫展,燕鷗也都會幫忙設計畫冊、布置場館。他們都很享受這樣一起孕育藝術的過程,他們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真的非常合拍。
窗外是充滿生機的綠春,車裏是季南風的輕言慢語。燕鷗的心情再次好起來,頭疼勁兒也散去了,似乎全世界只剩下明媚的春日,和面前這個人如春陽一般熠熠生輝的人。
“我這次的主題是致敬印象派,而印象派追求定格瞬間的光影,是在瞬息萬變中提筆的追光者,所以我想要在展廳中設計一些變化的光源展現這一概念。”季南風輕輕停頓了一下,“但是……”
聽出季南風的停頓是留給自己,燕鷗很快回答道:“但是你作畫的時候并沒有考慮過變換光源的問題,在展出時做出這樣的變動,會直接影響作品的觀感,甚至可能喧賓奪主——這樣做很有意義,但是風險也很大。”
“對。”季南風笑起來,似乎是在感慨他們的默契,“所以我想聽聽你,有沒有更好的點子。”
季南風的畫不缺人買,比起老實巴交地為自己的畫作宣傳,他這些年的畫展更傾向于打造整體的氛圍感和傳達自己的藝術理念,展廳也漸漸成了他作品的一部分。
他是個真正熱愛藝術的人。
可惜現在燕鷗的腦子亂亂的,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什麽好點子,只能先纏着他去吃燒烤,等來靈感的時候再說。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靈感來了。燕鷗垂下了眸子。
吃燒烤的地方在當地有名的夜市,他們坐到桌邊的時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市井的溫度在閃爍的燈影間氤氲,燕鷗忍不住看着面前穿着白襯衫的季南風,他的存在,在一片熱鬧中頗有些格格不入——
他身上總帶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偏就是這份氣質,讓燕鷗忍不住喜歡把他往街頭巷尾裏帶。
這讓他很有成就感,所有人看到的季南風都是一尊不可亵玩的雕塑藝術,只有他的季南風,是可以和自己一起吃燒烤、喝啤酒的普通戀人。
他又忍不住彎眼笑起來,看着季南風斯斯文文地吃着肉串兒,把這路邊的圓桌變成了米其林餐廳的模樣。
唯獨可惜的是,今天他真的沒有什麽胃口,只是喝光了季南風給自己買的奶茶,又象征性地叼了幾口他遞到嘴邊的肉串兒,便擺擺手,表示投降了。
季南風意識到了不對,俯過身子問他:“吃不下了?”
燕鷗笑笑:“奶茶喝飽了。”
季南風皺起了眉頭:“崽崽,你是不是還是頭疼不舒服?或者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從剛剛見到你,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
一口氣被他全部猜中,燕鷗的喉頭哽了一下。
理智告訴他,現在是坦白從寬的絕佳時機,但是話說到嘴邊,就變成了小聲的抱怨:“我說了我今天有點累……”
說完,像是證明自己沒問題一般,燕鷗抓起桌子上剩下的烤串兒悶悶吃了起來。
“不想吃就不吃了。”季南風趕緊伸手攔他,“打包帶回去做夜宵也可以。”
話還沒說完,燕鷗就已經塞完了桌上的最後一根串兒,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不要随便說男人不行。”
季南風實在拿他沒辦法,無奈地笑了笑,便也不再追究剛才的問題了。
一邊,終于靠實力堵住懷疑的燕鷗,站在身側打量着季南風,酸酸的感覺再次漫溢上心頭。
——果然自己想的是對的,這件事情真是越拖越是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開口了。
回去的路上,他悄無聲息地坐到副駕駛上,什麽也不說,就靜靜看着季南風。
路邊鵝絨般的燈光落進車裏,季南風的脖頸像是被雕刻過的大理石像,雪白修長,比例完美。
哪怕是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也不過如此。
燕鷗看着他的線條,他身後整個世界似乎都落進了景深鏡頭之中,被那一絲沉木香撫成了不相幹的模糊。
他輕輕屏住呼吸,腦袋悄悄朝季南風的肩旁偏了偏。
他想,如果這一夜可以長一些、再長一些就好了。
畢竟,這可能是自己和季南風的最後一個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