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山如碧01
剛剛到初夏,理應當是燥熱的天氣,燕鷗卻被醫院診室的冷氣吹得一陣發抖——凍到了骨子裏。
他捏着報告單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氣,好幾秒,他才小心翼翼的重複了一遍:“什……什麽瘤?”
“膠質母細胞瘤。”醫生耐心地道,“也就是平時大家說的腦癌,目前情況看起來不是特別樂觀。”
“呲啦”一聲,窗外的蟬鳴肆虐起來。像是生生在燕鷗的腦袋上豁開一道口子,将他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這邊建議是立刻聯系上海的相關專家,然後住院觀察,再決定是否需要切除和放療……”醫生的聲音嗡嗡的,像是隔着海岸,悶在了水底。
“……卧槽,牛逼。”
燕鷗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悶出這四個字來。
腦癌,住院,切除,放療。這些詞堆疊起來,哪怕是醫盲如燕鷗,也知道大概這是個什麽程度的惡疾。
理智告訴他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但他的情感告訴他,事發過于突然,他還沒緩過來。
趁醫生轉身的當口,燕鷗抓起那一大袋子檢查報告就飛速開溜了,就像是個考試沒及格的學生,生怕多挨一句老師的批評。
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麽,生病了得治,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己此時卻像是犯了什麽大錯,恨不得把這件事情死死捂住,永遠不要見人。
三兩步匆匆跑下樓去,直到暑氣裹着蟬鳴“嗡”的一聲将他蓋住,滾燙的陽光淺淺灼了他的皮膚,他才發現,原來叫人顫抖的寒意不是來自空調冷氣。
腦袋突突疼着,他咬緊後牙敲了敲太陽穴,身上的力氣卸了一半。
上個月,他和季南風一起搬來了皖省。其實剛來沒兩天,他就覺得頭疼得厲害,但他一向有頭疼病,以為只是水土不服加重了症狀,便沒放在心上。直到上周他一個人在出租公寓疼得失去意識還狂吐不止,才決定要去醫院看看。
接着,各種化驗拍片弄了幾天,醫生問他有沒有家屬陪同的時候,他終于察覺到事情有一些不妙了。
當時,他強作鎮靜地對醫生說:“沒有家屬,我是一個人來的。有什麽結果如實告訴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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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季南風在專心準備畫展,因為這家夥創作非常吃情緒吃狀态,燕鷗不想給他哪怕一點點幹擾。
那現在怎麽辦?燕鷗捏着手機一動不動站在驕陽下,腦子嗡嗡地轉着。
趁現在身體還沒完全垮掉,趁自己的情緒還沒完全跟上,他是不是應該打電話跟季南風提分手,然後自己去看病手術?
想到這裏,燕鷗捏着手機的掌心滲出一層汗水,四周的空氣更冷了。
燕鷗死死盯着屏幕裏季南風的號碼,手指卻懸在撥通鍵前猶豫了大約五分鐘也沒摁下去,他艱難地給自己做思想工作。
一方面,燕鷗有着非常嚴重的選擇恐懼,尤其害怕這樣的是非選擇題,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在猶豫。
他們談了七年,相知相愛了七年,早已經成為了彼此的一部分。
燕鷗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沒有季南風,自己還能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生存多久。也許他明天早上就會因為糾結于早餐吃什麽,而活生生急死在街頭。
此時,他懸停在手機上方的大拇指再次顫抖起來——這讓他怎麽分,讓他怎麽舍得分?
接着心電感應一般,鈴聲自己先一步響起來——
“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
(閉上雙眼,仍能清晰回憶起彼時)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
(最初,那吻印下的時刻)……”
燕鷗給季南風的是專屬鈴聲是Mystery of Love。
這部電影是他們一起在美國聖丹斯電影節看的首映,那時候Elio和Oliver在熒幕上道別,他和季南風在觀衆席接吻。
現在,季南風應該在看場館,估計剛剛忙完結束,就立刻打電話給了自己。
燕鷗怔愣着,直到鈴聲響到快要自動挂斷,他才回過神來,趕忙摁下接聽鍵。
電話那頭季南風的聲音響起,燕鷗憋住了胸口的酸澀,繼而肅穆地屏住了呼吸。
“喂?”電話那頭的季南風柔聲問,“崽崽?”
只是三個字,就讓燕鷗緊皺了一天的眉頭徹底展開,也讓他給自己建立起來宛如銅牆鐵壁般的理智堡壘,在頃刻間轟然坍塌。
他很沒有出息,七年了,他還是抵擋不住季南風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眼睛、他的臉,還有他喊自己“崽崽”。
看他那邊久久沒有回音,季南風耐心地問他:“怎麽了?”
燕鷗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舌頭打了結,說到嘴邊的話都捋不直了——看樣子他确實是得了絕症了,好好一人連話都說不清了。
“崽崽?”季南風又一次試探着喊了一聲,“……燕鷗?”
季南風很少喊自己的大名,燕鷗知道,是自己一直不出聲讓他有些擔心了。
“頭疼好點沒有?有沒有去醫院看看?”季南風問。
這個問題精準打擊到了燕鷗的痛點,燕鷗趕緊清了清嗓子,故作輕松地岔開話題:“喂?老婆?剛剛信號不好,現在能聽到了嗎?”
季南風松了口氣,說:“聽到了,崽崽。”
盡管隔着電話,燕鷗還是聽出他聲音中溫柔的笑意,他想起了季南風無可挑剔的臉,想到他笑起來的眉眼。
自己居然要和這樣的人提分手,真是太難了。
哪怕到這個時候,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困難,也不過是和季南風分別罷了。
季南風對他的異常非常敏銳,輕聲問:“怎麽了嗎?是不是有什麽事?”
燕鷗愣了愣,笑着說:“嘿嘿,沒事~就是想你了,老婆。”
燕鷗一直這麽喊季南風,盡管自己才是在下面的那一個,但是想到季南風長得那麽好看,那麽好看的季南風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便覺得不喊他“老婆”就是吃了天大的虧一般。
季南風顯然也已經習慣了,只輕輕笑起來,任由他嘻嘻哈哈瞎鬧。
被季南風的笑意籠罩着,燕鷗也覺得自己心裏的烏雲都短暫地散去了,他抛下了那些煩惱事,晃着腿問道:“老婆你那邊怎麽樣?順利嗎?”
“嗯。”季南風的聲音很輕快,顯然心情很好,“崽崽說得沒錯,這次的展廳果然很好看,展方這邊也很好溝通,我對這次畫展期待值還是蠻高的。”
燕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來:“太好啦,我之前跟那邊負責人接觸過,确實很靠譜,所以當初他們邀請你,我想都沒想就勸你去了。”
“所以在這方面我永遠聽你的話呀。”季南風笑道,“這次崽崽如果能一起來就好了,畢竟我沒你那麽會說話,光是聊會天我都要累垮了。”
季南風早還在上學的時候,就不太愛與人交流,雖然沒有什麽明顯的障礙,但是讓他做這種強度大應酬,對他來說也确實是一次極大的挑戰。
“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接觸的幾位客戶質量都蠻高的。”季南風說,“其中有一個是你之前跟我提過的知名策展人,如果是你去跟他接觸,肯定會更有價值。”
燕鷗供職于一家著名的地理雜志,除了日常的攝影工作之外,他還是一名獨立策展人。
相比于季南風這樣內斂、沉浸于自我的人來說,他更擅長且樂于行走在社交場上,接觸藝術圈的各大名流,結實各式各樣的圈內人,為季南風積累人脈、讓自己的能力不斷提升。
燕鷗早就聽說這次畫展的客戶質量很高,參展的其他藝術家也非常優秀,如果不是和醫生約好了要來看病,這一趟過去,他還想咨詢一下策展人的思路,一定會收獲良多。
想到這裏,他再一次哽住了,嗓子堵得難受。
眼看情緒快漫上來,季南風又心有靈犀般娓娓道來,及時切斷了他的悲傷:“但這不是什麽大問題,該留的聯系方式都留了,這次溝通也很順利,我還特意跟他們介紹了你和你的作品,他們承諾展覽當天一定會去現場,到時候親自跟你聊。”
季南風不是個喜愛社交的人,平時也幾乎不會外流聯系方式,這一次為了燕鷗,确實是走出舒适圈了。
浸泡在季南風宛如春水般溫潤的嗓音中,燕鷗勉強笑了笑,決定把糟心事兒短暫抛到腦後。
“老婆,今晚帶我去吃燒烤吧!”燕鷗把報告單疊好放進了包裏,彎着眼睛說,“提前慶祝這次畫展順利!”
“嘴饞了就吃,不用找什麽借口的。”季南風說,“等結束之後咱們再吃頓好的,你這兩天想想去哪家餐廳,到時候提前預定一下。”
“嘿嘿,好~”
燕鷗彎着眼睛,嘴角卻控制不住地慢慢落下——他不是嘴饞,他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至于考慮結束之後去哪裏慶祝,怕不是不會有那麽一天了。
他聽着電話那頭,季南風和別人快速交代了幾句,接着他又回頭問自己:“我這邊差不多了,你現在在哪兒,我開車去接你吧。”
燕鷗下意識回過頭,看着身後高樓上通紅的醫院牌匾,瞬間噎住了。
他沒想過要在這個時候坦白,這也太掃興了。
于是他快速翻開手機地圖,查找附近的娛樂場所:“嗯……我在天鵝湖公園。”
“好。”季南風說,“你在那邊随便逛逛,我現在就過去——對了,有想吃的點心嗎?我順路的話可以給你帶過去。”
“不用了。”燕鷗說,“……還得留點肚子吃燒烤呢,你直接過來吧。”
趕緊過來吧,早點見面,早點結束。
一方面想要快刀斬亂麻,一方面燕鷗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是想季南風了。
他看着手裏的報告單,将他疊好藏進了包裏,那一刻,身旁的路人匆匆從他的世界裏經過,只留下了一串喧嚣的殘影。
燕鷗站在公園的一角,沉沒在與他無關的輕松快樂中。此時,他仿佛站在了蒙克扭曲誇張的線條裏,巨大的落寞和後知後覺的難過,終于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嚨——
好想季南風。
好想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