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山如碧10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燕鷗已經忘記昨天夜裏半夢半醒時說過的話了。看到清晨的陽光,他第一反應就是那個還沒落地的決定,連早安都沒來得及說,就連滾帶爬地起身去找季南風。
那人剛買了早餐回來,清淡衛生的小米粥擺在床頭,熱氣騰騰的,看得燕鷗一陣舒心。
“醒了?”季南風彎眼笑着,幫他把粥分到新買的碗裏,“昨晚後來睡得還好嗎?有沒有再做什麽夢?”
燕鷗完全不記得自己醒過一次,也不知道他口中夢是怎麽一回事,只能眨眨眼說:“挺香的,完全沒顧得上做夢。”
看季南風不說話,燕鷗耐不住問道:“手術的事情怎麽辦?到底做不做啊?”
季南風不知是在裝傻,還是在故意逗他,不緊不慢地道:“都聽你的。”
究極選恐燕鷗瞬間如臨大敵:“你不愛我了嗎?這種事情讓我選,不如讓我……”
季南風怕他說晦氣話,連忙打斷他:“做。”
燕鷗愣了愣,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季南風不想把抉擇的壓力和責任交給燕鷗,便只字不提昨晚他自己要做手術的事,只道:“你如果沒有意見,我一會就去跟醫生溝通一下,讓他盡快安排。”
燕鷗最害怕別人問自己意見,趕緊道:“都聽老婆的。”
季南風摸了摸他的頭,幫他整理好衣領,想扶他下床洗漱,結果這人一溜煙兒自己蹿了下來,輕巧得不像是個病人。
他在洗手間火急火燎忙了半天,直到洗漱全部完畢,這才慢慢反應過來一般松了口氣——
“太好了。”燕鷗笑道,“這樣我就又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季南風聽到這話,心裏有些發酸,但看着他如此坦然樂觀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既然失敗的幾率還是對半開,那不也同樣證明,還有至少一半的機會可以成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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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開了就好。”季南風輕輕刮了刮燕鷗的鼻梁,“我現在就去跟醫生說,讓他盡快安排。”
燕鷗閑不住半秒,三兩下扒拉完早餐就跟季南風一起去找醫生。因為決定得很幹脆,他們很快約好了手術時間,也了解好了術前的相關事項。
“手術的話這周五就能安排,雖然手術難度不小,但是我們有信心。”當着燕鷗的面,醫生說話很有分寸,“你真的挺有精神的,居然還能跟着跑上跑下,我在這裏這麽多年,很少見到有你狀态這麽好的,這對手術來說是個好事。”
燕鷗被誇得很開心:“我本來身體素質就不差的,之前跟團隊爬過珠峰潛過水,還經常上直升機航拍,肯定比一般人強。”
燕鷗喜歡社交,講話又招人喜歡,忙得不可開交的醫生遇到他,都忍不住跟他多聊幾句。兩個人一老一少聊得天南海北,季南風便就坐在一邊,聽他們聊了五六分鐘。
或許是顧忌燕鷗就在身邊,季南風沒有問醫生哪怕一個多餘的問題,只是記下了什麽時候做什麽檢查,便拉着終于聊了一個段落的燕鷗離開了辦公室。
關上門的一瞬間,一股叫人窒息的靜默又一次席卷過來。燕鷗主動聊了兩句,季南風看起來像是想努力回答,但是氣氛依舊沒有炒熱。
兩個人走在早晨人來人往的過道裏,這樣莫名沉重的氛圍讓燕鷗別扭極了,他不想給季南風太大的壓力,便指揮起可達鴨,在幾乎已經死掉的空氣裏唱跳起來。
可達鴨的歌聲不算吵人,但在在乎的人的耳朵裏,就變得格外清晰——
燕鷗摁下開關的一瞬間,三米外一個正被爸爸追着喂飯的小光頭便警覺地轉過身來,還沒等燕鷗和季南風反應過來,小光頭就像個導彈一樣飛到了燕鷗的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裏的可達鴨望。
雖然一言不發,但是所有人都看得懂是什麽意思。一旁,對人類、尤其是對人類幼崽缺乏耐心的季南風深吸了一口氣,燕鷗知道他要生氣了。
還跟小孩子計較這個,真是幼稚得可愛,燕鷗在心裏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對面匆匆趕來的孩子爹。
“杜小康!給我回來!”孩子爹一手端着碗,一邊伸手想把孩子往回撈。
看得出來,孩子父母還算明事理,燕鷗沒有着急把可達鴨收走,而是笑眯眯看着小光頭,沒有說話。
小光頭像個泥鳅似的,直接從爹地手裏滑出去,游到了燕鷗的面前:“我想要那個!”
還沒等季南風變臉色,孩子爹直接沖過來,一把将他懶腰撈起,“啪”的一聲,朝着屁股蛋兒上來了一巴掌:“出息了!敢在外邊兒要東西!!”
燕鷗以為小光頭會滋兒哇哭出聲來,都已經做好捂耳朵的準備了,沒想到這孩子是條漢子,只是臉色青了青,還是義無反顧地看着燕鷗手中的可達鴨:“我就想要!”
這眼神太過堅毅,燕鷗看了忍不住想逗他,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這個?”
小光頭撲騰了兩下,從爹地的胳肢窩下竄出來:“嗯!”
燕鷗看了看小孩,又看了季南風一眼。
此時,這位素日裏自帶着疏離的清冷氣、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正神情嚴肅、雙唇緊閉,那雙好看的眼睛緊緊盯着小孩兒,神情不大好看,手指已經不知不覺握上了燕鷗的手腕,力道也不收空地收緊起來。
季南風的占有欲,燕鷗早有體會,只是沒想到,他會對這個小玩具這麽上心。燕鷗在心底默默笑起來,倒也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守護好自己的可達鴨了。
“不行。”燕鷗彎下腰,笑着指了指季南風,“這是這位哥哥的寶物,不能随便送給別人。”
季南風沒想到他會突然指自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被小孩直愣愣盯着,居然控制不住燒起耳朵起來。
但是小孩兒依舊沒死心,也不哭鬧,只是僵着脖子,死死盯着可達鴨看。
這目光簡直就和當年自己看着商場裏的相機時一模一樣,燕鷗有些小觸動,便又問道:“杜小康,你是想要這個玩具,還是喜歡可達鴨?”
杜小康毫不猶豫:“鴨子。”
燕鷗看了一眼季南風,又看了一眼孩子爹手裏拿着的大水杯,笑道:“那你把這個玩具讓給那個哥哥,我再送一只小鴨子,好不好?”
“好。”杜小康好哄得很,直接拉着燕鷗往自己的病房走。
燕鷗回頭看向季南風,想要他跟着自己一起來,結果季南風卻頓住了步子:“我正好還有幾個問題要去問醫生,你們玩。有事打我電話。”
燕鷗看出來季南風的情緒有些不對勁,他也知道,自己應當給季南風多留一點空間喘息,便點點頭。
季南風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找到孩子爹,禮貌地道:“您好,我們家這位也是病人,麻煩您稍微擔待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孩子爹是個通情達理的,知道自己麻煩燕鷗了,連忙答應季南風,把一大一小倆孩子護送回病房。
季南風趕到醫生辦公室,心急火燎地排了很久的隊,終于再次見到醫生。他在着急的時候根本顧不得什麽客氣,直接開門見山道:“醫生,就算是手術成功,也只有一年的時間了嗎?”
醫生一眼認出他來,耐心地解釋道:“就他目前的情況來看,手術最多也只是一個緩兵之計,一年的時間也只是個概述,具體生存期還要看後續的治療情況。”
“……那手術之後,他會比現在好的,是嗎?”
“理論上來說是的。”醫生說話很嚴謹,“腫瘤成功切除之後,顱壓會明顯降低,身體狀态肯定要好很多,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手術成功、預後良好。而且我之前也跟你說過,這個病最大的困難在于容易複發,但是手術只能做一次。”
季南風聽得渾身發冷——他和燕鷗不一樣,總是下意識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比如擔心會不會連一年都換不來,比如擔心手術不久之後又故态複萌,再比如擔心手術之後,他會不會在床上痛苦地茍延殘喘,直到那好不容易換來的時間也被消磨殆盡……
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的時候,季南風只覺得腦袋嗡嗡的,胸口也悶得難受,整個人昏昏沉沉,痛苦不已。
自從燕鷗被120擡走的那一晚開始,季南風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也沒吃過幾頓像樣的飯——他知道這個時候最不能垮掉的其實是自己,但是只要他一松懈下來,恐懼、焦躁、憂慮,就如洪水猛獸般将他侵吞。
他蒼白着臉走到了病房前,遠遠聽見了可達鴨的歌聲和小孩子的笑聲,他頓住了腳步,屏息,喉頭緊繃到快要斷裂。
噩耗、失眠、焦慮、無措。他本就敏感易碎的精神,早已經瀕臨崩潰。但那一份堅決不能影響燕鷗情緒的執拗,一直讓他死撐到現在——他不想讓燕鷗看見自己這副樣子,但此時,他真的快要僞裝不下去了。
于是季南風藏到牆邊,掏出手機給燕鷗發了條消息:“崽崽,我跟醫生溝通過了,先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有事一定要打我電話。”
他聽見燕鷗摁住了可達鴨,一首歌沒唱完就被悶回了鴨嘴裏,很快他又收到了燕鷗發來的消息:
“好滴老婆!床上等你[玫瑰] [玫瑰]”
季南風看着那一行字,先是忍不住笑起來,接着眼睛就不争氣地一片通紅。
即便是一年,對于燕鷗來說,也實在是太短了——他才二十七歲,他還有那麽多夢想沒有完成,還有那麽多風景沒有見過。
季南風無力地靠在走廊外的牆壁上,酸楚像箭一般刺穿他的胸膛,難受得快要喘不上氣來。
冰冷的瓷磚刺得他眼睛一熱,壓抑了這麽多天的情緒,終于裹着眼淚傾瀉而出。
離得太近,他不敢出聲,只是這樣無聲地掉着眼淚,無所不能的手指也攔不住這轟然而至的決堤——自有記憶以來,季南風就沒有哭得這麽狼狽過。
與此同時,牆的那一頭傳來燕鷗哄小孩子的聲音:
“你南風哥哥這個人呀,是個小氣鬼。”
“要是弄丢了心愛的東西,他一定會哭得很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