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殿外傳來一抹熟悉的嗓音。
衆人皆回頭朝門外看去,一張疲憊消瘦的面孔進入眼簾,來人赫然是失蹤多日的秦國公世子——衛粼。
只見他全身灰赤交雜, 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緊緊地黏在褐衣上。
衛粼迎着一衆目光,闊步邁入殿內,來至階前方才站定, 躬身朝天子行禮。
男子立于堂下,聖上終于看清其面貌, 禁不住站起身來,激動的說道:“快, 快平身!”
多日未見, 昔日的清朗公子此刻面容憔悴, 唇色蒼白,下巴也長出了細密的胡茬, 顯然受了不少搓磨,卻依舊背梁筆直, 黑發亦一絲不茍的挂在腦後。
看見衛粼平安歸來, 聖上懸了多日的心稍安,但眼下證人俱殁, 局勢并不樂觀, 欣喜之情轉瞬即逝, 他望着衛粼,眸中憂慮清晰可見。
高堂下, 衛粼眼神堅定, 宛若一根定海神針, 安撫了天子的內心,“是臣來遲,請聖上恕罪。”
“你能平安回來便好!”聖上說罷,示意一旁的李福吉為其擡上座椅。
衛粼深知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不敢松懈,遂擺首推辭。
他徑直走到楊學海面前。
“臣有幾句話,想問一問楊伯伯。”
衛粼目光深邃,宛若利劍一般,直直刺入楊學海的心頭。
衛粼不待其回答,半含惋惜般繼續說道:“那謀逆之所,本彙聚了近百名匠人,放火後皆四散奔逃,待我追上,已是屍體橫陳無一活口,個個都死于非命。”說着話鋒一轉,驀地質問前人,“不知這幫人的雇主,楊伯伯可識得?”
衆人聽罷,驟然一驚,齊刷刷将目光投向楊學海。
不料衛粼竟直入靶心,楊學海措手不及,表情逐漸僵硬,藏于袖中的拳緊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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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故作鎮定,“懷琛,可是傷重勞累,腦子燒糊塗了?怎這般亂語胡言,伯伯我怎會與謀逆賊子攀扯上關系呢。”
衛粼半垂眼眸,并不答話,伸手從袖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枚被燒得半黑的令牌。
“伯伯可認得此物?”
看見自家令牌被其握在手中,楊學海眼睛猛然一睜。
好在令牌并不完整,只能辨出一個“臨”字。
只見楊學海半眯着眼睛,上前細細端詳,好似第一次看見此物一般,面露疑惑,“嘶…這是誰家令牌?我确實從未見過。”
“若我沒記錯,伯伯尊字,可是‘臨山’?”
“我字确是‘臨山’,但,怎可單憑這半截令牌,就将此物推至吾身?我雖往花塢,卻從未去過那山坳之處,刑部也早已查明。”楊學海嘆了一口氣,搖着頭說道,像是覺得荒唐至極,“懷琛啊,你剛回來,很多事還沒來得及理清,莫要這般草率下定,這其中,怕是有什麽誤會啊。”
“誤會?伯伯筆走龍蛇,一手小篆更是舉世聞名,這令上字體,分明是仿照伯伯的字跡所刻,普天之下,還有何人的書法有此等造詣?”
來人步步緊逼,楊學海冷哼一聲,聲音亦高了幾分,
“懷琛!你非要将此物,栽在我的頭上嗎!”
說罷不再看他,甩袖轉身,“吾在朝為官二十三載,門下弟子無數,有人醉心臨摹,亦非罕事!懷琛,我本不想讓你難堪,天子在上,我自問行坐端正,容不得你胡亂攀咬!”楊學海言辭愈激,顯然氣急,他停頓片刻,從懷中取出自家令牌置于衆人眼前,“我不妨實話告與你,就算這上頭刻的是‘臨山’二字,也跟我無半分關系!吾之令牌,所用木料,乃獨門培植的梨木,哪怕燒成黑炭,所特有的木香也經久不散,你手中之物,所用不過尋常杉木,怎能以假代真,僅憑一‘臨’字便污蔑于我!”
楊學海言詞铮铮,身後的官員聽罷也陸續站了出來,“這二者木料确實是天差地別,衛粼世子休要妄言啊!”
“哼!世子不分青紅皂白,污蔑朝廷重臣,言行無狀,藐視聖威,求聖上治罪!”
……
衆人七嘴八舌,衛粼置若罔聞,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楊學海手中那枚“梨木令牌”,看見那入木三分的刻字,真相已呼之欲出。
衛粼重重閉上雙眸。
鋪墊了那麽久,等的就是這一刻。
待衛粼睜開雙眼,眸光再無半點情誼,“楊大人不必激動,這令牌不過是我在路上偶然拾得,只不過瞧這字跡眼熟,這才多問了幾句,大人何苦這般急于撇清。”
楊學海聽罷,皺起眉頭,心中警鈴大作,猜不透眼前人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思來想去,還是趕快将此事揭過才是,于是自動遞予臺階,“如此,那便是一場誤會了。伯伯看着你長大,心知你并非莽撞之人,今日之事,伯伯不做計較,只當你是一時疲困所致,快些回府治傷休息吧。你還年輕,以後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慮,莫要因此遭人記恨才是。”
衛粼聞言勾唇一笑,“楊大人莫急,在下尚未說完。”
“大人一向沉着泰然,若非心中有鬼,怎會這般反常。”說罷,慢慢從懷中取出另一枚令牌,呈于衆人眼前。
這回,衛粼手中令牌完好無損,“臨山”二字一目了然,所用木料,與楊學海手中那枚,毫無二致。
形勢急轉直下,楊學海難以置信,目光從令牌緩緩上移,直視着衛粼的眼睛,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衛粼并未躲避,沉靜注視着老師昔日的至交,眸光之中,除了二分痛惜,餘下八分皆是失望。
他一字一句啓唇,揭開眼前人的罪狀,聲音清潤堅毅,回蕩整個大殿。
“此物是我從一鐵匠身上取得,正是楊大人方才所說的梨木所制。見令如面,楊大人的之物,為何會出現在謀反賊人身上?大人每月準時往返花塢,風雨無阻,真是為了賞花那麽簡單嗎?
三年來,賣官斂財、豢馬鑄械,意圖謀反之人,分明就是你楊學海!”
衛粼毅然轉身,面朝聖上繼續說道:“聖上,那日臣趁賊人逃散,上前搜取線索,不料被一鐵匠發現,欲對臣不利,打鬥之間,正是這枚令牌從其身上掉落。”
原來,那壯漢只會一點三腳貓的功夫,根本敵不過衛粼,見衛粼身手不凡,立即轉身逃跑。
被追至懸崖邊緣,壯漢知道已窮途末路,只能蓄力反撲。
衛粼畢竟身負舊傷,哪怕身姿再矯健,亦不能久戰,漸漸感到吃力。眼前壯漢身強力壯,勁道不容小觑,幾個回合下來,衛粼身上被刀劍剌了好幾道口子。
就在這躲閃之間,一枚令牌從二人眼前掉落,衛粼眼疾手快,搶先拾起,壯漢見狀越發慌張起來,滿腦子只想奪回令牌,不管不顧,用盡全力朝衛粼撲去,怎料衛粼一個閃身,側身躲開。壯漢撤回不及,最終失足掉落懸崖。
木已成舟,衛粼亦不浪費時間,馬上動身朝衆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沿着腳印行走一夜,終于在一座圍滿了幹稻草的農舍中,尋到了這幫匠人…的遺體。
小小一方農舍,幾十人的屍體一層疊着一層,占滿了所有空間,腥紅的血水一直蔓延,流至不遠處的農田之中,莊稼吸足了汁液,泛着詭異的紅光。
四周還萦繞着濃重的屍臭味兒,衛粼頂着惡臭上前查看,毫無意外,個個都是被一劍封喉,身上□□,可見所有證物都被行兇者扒下,另行處理掉了。屍體最下方還墊着草垛,顯然是被滅口,搬運至此處準備焚燒。
幕後之人趕盡殺絕手段殘忍,證物悉數被毀,此行注定一無所獲。
想到殺手很快就會回來,此地不宜久留,衛粼不再逗留,悄然離開了農舍,然失血過多,加上舊疾複發,衛粼最終體力不支,暈倒在了林中。
待醒來,已過了一天一夜。衛粼察覺到身邊多了一人,原是朱明找了過來。
朱明一路尋來,發現四處皆是搜尋的官兵,好不容易找到世子,不成想世子居然昏迷不醒。在不知是敵是友的情況下,朱明做了這輩子最聰明的一個決定,那便是避開衆人耳目,将世子背入山洞,利用林中草藥為其緩解傷情。
不知城中境況如何,衛粼深知若貿然行事,恐遭暗害,于是二人不敢聲張,一路風餐露宿,頂着傷痕,徒步走回了上京。
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這制勝關鍵,亦被衛粼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已無力回天。
楊學海不再辯駁,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眼中升騰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
衆人都以為他是怨恨不甘。
衛粼事後回憶,方明白,這原是解脫之意。
真相被揭露的一瞬間,聖上的眼神變得森寒幽深,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已忍無可忍。
天子暴怒之下,昔日的太子太保、大理寺卿楊學海,被取下烏紗,扯下官袍,兩名護衛拽住其手臂,半個身子磨地,沿街一路拖行,直至牢獄。
聖上仍覺得不解氣,神色越發晦澀難辨。
餘下衆臣神态各異,個個噤若寒蟬,特別是先前站在楊學海身後鼎力支持的那群人,恨不得垂首貼地,唯恐被牽連降罪,臉上青白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