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宮道上, 高湛正疾步走着。此刻的他緊抿雙唇,額上沁出汗珠,手心亦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自打着手此案, 他連日來目不交睫, 犯人個個緘舌閉口,使得他不得不親自下場,一套軟硬兼施下來,通宵達旦便是常有的事。
今日一早入宮面聖, 原想着能告一小節,休息片刻。不料回到刑部卻迎來當頭一擊, 于是又馬不停蹄地繼續奔走。
乾清宮與刑部相隔五裏地,這不帶休息的徒步往返, 腿腳不免酸脹發麻, 但高湛根本無暇顧及。
身為刑部長官, 掌朝廷刑律,在朝數十載, 見過無數更為嚴峻的場面,可一旦涉及親兒, 便是聖人也難免落俗。
今晨高湛呈報, 刑部衆人訪遍了花塢周邊所有的知情人士,探得的供述, 都與楊學海對不上關系, 哪怕聖上再懷疑,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只能暫且擱置。
而這暗地裏, 高湛還是存了自己的私心, 彙報之時, 隐瞞了高成文也曾去過花塢一事。
高湛心知自己兒子沒那麽大能耐,大概率是去風流快活、尋花問柳的。從花塢收集來的口供也顯示,高成文雖然月月前往,但每回身邊都少不了一兩位花容月貌的女子陪同,若是強行與此案挂上關系,實在有失偏頗。于是高湛便偷偷掩了下來,不想兒子平白受累,想着待核實清楚後再向上禀告。
沒成想,這短短幾個時辰,便出了大禍。
高湛剛剛踏入乾清宮,一道烏黑的硯臺便從裏頭飛出,朝其砸了過來。
高湛不敢躲避,硯臺正中下巴,很快腫起大包,皮膚上沾染着黑漆的墨汁,辨不清實色。
原來,聖上在一炷香前已得知此事。
抓住的涉案犯人全部中毒身亡,線索徹底斷了,聖上氣的臉色發紫,額角青筋凸起,“區區幾名犯人,你都看不好嗎?”一邊說,一邊将案上的筆墨紙硯通通朝地上掃去,“廢物!全是廢物!”
高湛俯首貼地,跪在下方,頂着聖怒戰戰惶惶地解釋,“賊人早有謀劃設下圈套,是臣不慎讓其鑽了空子,求聖上給臣将功贖罪的機會,臣一定會抓出背後賊人,為聖上除害。”
“呵,圈套?什麽計謀這般了不得,竟設到大邺刑部去了?!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枉朕一忍再忍,只為能套出幕後之人,他倒好,一副藥全解決了個幹淨!朕真恨不得,馬上斬了他!”
高湛聞言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雙腿哆哆嗦嗦地顫抖起來,“一切都是臣教導無方,聖上要罰便罰臣吧,求聖上饒犬子一命。”說罷毫不猶豫,砰砰地直往地上磕去。
Advertisement
聖上視若無睹,雙手插腰背過身去,燃燒的雙眸注視着眼前精雕細琢的飛龍壁畫,不知這金龍,是在騰雲駕霧,還是被雲霧困在其中。
聖上冷靜下來,胸中翻騰的怒火亦漸漸熄滅。如今朝中局勢複雜,眼下高湛還處理不得。他思考了一瞬,最終陰沉說道:“朕便再給你一次機會,将高成文押起來,還有那花娘,前後去了哪裏,見過何人,都要一字不漏地報于朕!速去!”
高湛腦子一片空白,聖意傳至耳中仍木讷地磕着,待反應過來,他欣喜過望,連忙謝恩,“謝聖上寬宥,臣定不負聖恩!”心中那座無形的大山終于消散,他顫悠悠站起身來,哆嗦着退出宮去。
***
花娘被押解上來時,獄中衆人皆晃了眼,被其迷了心神。
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啊,此時正哭的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坐于正上方的高湛心系兒子安危,可沒心情欣賞。只見他大力一拍驚木,“啪”的一聲拉回衆人神志,而後厲聲質問:“你便是滿春樓的花娘?快如實交代,是誰指示你接近高成文,慫恿其入獄下藥的?”
女子被吓得一激靈,恐懼地向正前方望了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反倒是鎮定了許多。
此人雖一身威嚴之氣,但額前下巴都腫着大包,平添幾絲滑稽。
女子抹了抹臉頰的淚水,不明所以般說道:“大人說的是什麽話?這明明是高公子自告奮勇答應的奴家,奴家從未慫恿過高公子啊...”
“一派胡言!入了我刑獄,還敢謊話連篇?!”高湛的怒意一下子就竄上了天靈蓋,擡眸示意一側的獄卒将拶夾拿上來,将其套入女子手指。
女子敵不過獄卒的壓制,雙臂舉在頭頂,十指都被縛上夾板。
高湛見她大驚失色、恐慌懼怕的模樣,循循誘道:“若不想受苦,便不要在我面前耍心機。那什麽停息散,實則就是砒-霜,可是你胡謅出來哄騙高成文下毒的?”
女子連連搖頭,“大人冤枉啊!奴家根本不知道什麽停息散,奴與高公子只見了一面,高公子便揚言要為奴家做主,解救奴家兄長,之後的一切,奴家實在是不知情啊!若奴知曉會因此牽扯上命案,哪怕給奴十個膽子,奴也不敢答應啊!奴家所言句句都是實話,求大人明察!”
高湛聞言,神色愈發難看,此女與前頭那十二名犯人,可真是如出一轍的嘴硬!看來又是一位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主,不吃點苦頭是不會坦白的了。
他不再與其多費口舌,下令行刑。
獄卒一左一右,用力收緊夾繩,夾板随着力道收攏縫隙,擠出皮肉緊壓着骨頭,宛如刀絞的疼痛襲來,女子凄厲地嚎叫着,十指連心,痛得人撕心裂肺。
嚎聲響徹整個刑獄,高湛喝完一杯茶,便擺手示意,拶刑稍停。
“你若是收了什麽好處,我都可以許你雙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更不必擔心,我尊從的可是聖上之意,有天子為你主持公道,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你莫怕,只需如實說出背後之人,我們定能護你周全。”
指上的疼痛仍未緩解分毫,女子喘着粗氣,目光猶如受驚的老鼠,戰戰兢兢,“奴家方才所言,便是實話,奴是冤枉的...”
真是油鹽不進!
高湛攥起了拳頭,怒睜着眼,“給我用力拶起來!何時願意說實話,何時才能停下!”
這次的痛意更甚,耳邊響起骨頭崩裂的脆聲,女子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細細密密地冒出,她張大嘴巴,卻疼得連喊出來的力氣都無,“...大人..是想屈打..成招嗎...”
說罷,女子唇邊竟然揚起駭人的微笑,随即嘴巴用力一合,不過瞬息,大股的鮮血便從唇邊湧出。
高湛頭上仿佛響起霹靂,他心跳加快,“快!快松開她!傳醫官!”
待衆人七手八腳的卸下刑具,女子已癱軟在地,氣息全無。獄卒伸手在她鼻前探了探,很快便驚恐地收回手,跟個鴕鳥似的低下頭顱,小心翼翼道:“大人,犯人她...咬舌自盡了...”
高湛兩眼一黑,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的場景扭曲變幻着,他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人!大人!……”
***
“聖上,高湛擅用重刑,使人監斃在獄,應處百鞭并降級調用;其子枉顧律法,私闖刑部毒殺罪犯,耽擱案情,該斬枭示律!”
聖上臉色緊繃,怒目四顧,雖坐于高堂,卻如困獸一般,被衆人圍逼在了角落。
“刑部審問遇不從者可輔以刑具,高湛所為,不曾違背律令,頂多算個過失之罪,鞭百降職過甚,依朕看,罰俸三年即可。至于其子,下毒殺人乃板上釘釘,便依卿所言吧。”
楊學海早便料到聖上定會保住高湛,高湛被蒙在鼓裏,不知全貌,尚不足為懼,并非他今日的目标,楊學海自然不會争執過多,“如此,便請聖上依法處置,判高成文斬立決,以正律法。”
聖上陰沉地注視着他,“既難逃一死,也不急于一時。朕聽聞高成文平日裏,也極愛前往那花塢游玩,學海啊,你可有在塢中遇見過他?”
語氣平靜,但話底隐隐狹着暗流湧動。
“回聖上,臣未曾見過。臣于花塢置有一園,專門培育奇花異草,臣每月前去,也只是在園中觀賞片刻,并未去過塢中其餘之所,故而,并不知曉高成文前往一事。”說罷,撫颌思索片刻,随後眸光一亮,狀若福至心靈般,“如此說來,這高成文惡意下毒,殺人滅口,恐怕與謀反一事脫不開關系,還請聖上嚴查!”
聖上冷哼一聲,手指輕敲桌面,眼睛逼視着楊學海,“那依卿之意,此案交由誰嚴查為好呢?”
“臣請聖上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徹查,臣等必竭盡心力,為聖上找出幕後之人。”
“交由你主理?”聖上若有所思,目光始終沒有移開,試圖在其臉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楊學海毫不畏懼,神态挑不出半點毛病,還恭敬地朝聖上作揖,“刑部高湛行事欠妥,加上所查之事涉及其子,不宜再将此案交由他審理,大理寺願為聖上效勞,查微析疑、挖出真兇。”
“是啊聖上!此案交由大理寺最為妥當。”
殿內衆臣,附議者近乎半數,聖上被架在上面,久久不置一詞。
天子毫不掩飾,眸光直直打量着楊學海,心中總覺得漏了點什麽,這楊學海怎麽會這般幹淨?可收集到的訊息與此人所言,無一丁半點的出入,身為一國之君,無憑無證,若僅憑心中的猜忌,便将其抓捕入獄,那與昏君何異?難免會失信于天下。
聖上透過他,憶起了塵封已久的舊事。
自從二十年前那件事後,心中總有一根緊繃的弦,他在位多久,這人便在他眼皮下為臣多久,哪怕這一路來确實相安無事,但......他望着楊學海,依舊難以信任于他。
可眼下,确實無更好的辦法,高成文行事疑點重重,順勢追查下去,必将有所收獲,實在不能就此擱置。
聖上沉沉吐出一口氣,他微微點頭,定下結論,“那此案,便移交...”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