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漢倚在門上, 認真回憶道:“老奴當日在院內打掃,看見老爺和夫人吵嚷得厲害,無意聽了個大概。自那日後, 那喚薛延的大人便經常來府中與老爺議事, 每回過來,身旁都跟着一名臉戴黑金面具的小厮。這小厮怪得很,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老奴對他印象深刻, 據我觀察,大多數時候, 都是這小厮在書房裏與老爺商議,薛延反而在門外嗑瓜子望風。”
“老奴也是府中老人了, 自打我進府, 這老爺和夫人便恩愛非常。可就因為這事, 他們二人一夜之間突然分房,那時候夫人才剛剛誕下小少爺, 老爺都無動于衷,再不與夫人多言半句。夫人日日以淚洗面, 日子就這麽過着。直到去年五月下旬, 府中突然闖入一批持刀執棍的官兵,開口就直斥老爺貪污受賄, 要把老爺捉拿歸案!老奴事後猜測, 應該是與夫人收了那盆珊瑚有關, 害了老爺!”
“當日情形老奴記得分明,官兵上門前的一個時辰, 我親眼看見那面具小厮進了老爺書房。可後來官兵與我們一同進去時, 那面具小厮竟憑空消失了!只有老爺一人趴倒在地上, 口吐鮮血,書房頂上的橫梁,不知何時整塊砸下,正壓在老爺的脖子上...有個大人上前觸探,說老爺尚有一息,急忙拖走了。後來我再次見到老爺,便是在西市菜口,老奴親眼看見老爺他被一刀刀...”想起行刑場景,老漢悲痛難忍,說到後面哭的不能自已,“所有人都說老爺罪大惡極,可我知道,老爺他...他是好人啊!老奴自小被遺棄,以乞讨為生,幸得老爺憐憫,不曾嫌棄,反而将老奴撿回府中,從此有一瓦遮頭...此等心地善良之人,怎麽可能做貪贓枉法、害國害民的事情,老爺他定是被人陷害,做了替死鬼!”
想到其中關鍵,老漢激動起來,“對!一定是那小厮,是他将老爺逼入絕路!”
衛粼聽到這,心內默默感嘆:自己一開始也不相信貪賄案會是萬修林的手筆,可每一封舉薦信、每一筆假賬,樁樁件件都經過了他的手。事實擺在眼前,萬修林自己也親口承認,使得自己不得不信,只能将一切歸結于是他入了歧途。
今日聽這老漢所說,如此一對便明了。
他更願意相信老漢所言非虛,這萬修林是被抓住了把柄,最後成了枚受人操縱的棋子。不然,一個寧願靠寫字賣畫為生,熬至而立之年都不願向權貴低頭的人,如何會因為一株珊瑚,将苦苦經營的一切毀于一旦!
衛粼眸色幽深,繼續問道:“那後來,是誰遣散的你們,你又為何留在上京不曾離開?”
老漢抹了把鼻涕,“是夫人,在聽聞老爺蘇醒的那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說老爺已私下為府中衆人備好車馬,先往鄉下避一避。夫人想着既要避難,便将我們這些奴仆全部遣散了,然後聽從信中安排收拾好包袱,夜裏便出了城。可不知為何,最後竟然一個也沒跑掉,可憐小少爺才三歲,也一并死在那鬼頭刀下...”
稚子無辜,慘遭橫禍,老漢擦了擦流出的淚水,繼續答道:“老奴不敢忘記老爺的恩情,早已發誓這輩子為萬家當牛做馬。那時候,城中到處都傳老爺所犯是重罪,我知他再無半點生機,就想着到菜口為老爺收斂屍骨,悄悄埋在郊外,餘下殘生都為其守墓。可沒想到,老爺竟被千刀萬剮,屍骨無存...老爺身死那日,我原想一起赴往黃泉,但又不甘老爺慘死,全家被誅,所以,我便一直游蕩在城中,想找到那蒙面小厮,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為老爺報仇雪恨!”
原來這便是他鬼鬼祟祟跟蹤自己的原因,衛粼默然。
萬修林若泉下有知,這世間還有一名為了他奮不顧身、死心塌地的忠仆,必感欣慰吧。
根據這老奴所說,可以推斷寫信之人定然是背後主謀,他能神不知鬼不覺瞞過刑部對萬府的監視,将所有人轉移,必然身份不低。之所以在萬修林蘇醒後才動手,就是怕萬修林供出秘密,所以想用萬夫人一幹人的性命,要挾萬修林認下全部罪名。
還有那斷裂的橫梁,大概率是那蒙面小厮的手筆,想殺人滅口,不料萬修林命大,只是暫時昏迷,之後種種,都是為了逼萬修林認罪。
薛延蠢笨,又貪財好色,對他們而言極易控制,但萬修林不同,所以每每商議都要派那小厮出馬,只不知這小厮在這貪賄案中,到底扮演着什麽角色...
“那匿名信是其中關鍵,不知這封信可有留下?”衛粼敲着桌角,腦中思慮翻飛,緩緩朝老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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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聞言低頭想了片刻,然後搖頭道:“夫人看完便立即燒掉了,沒有留下來。”
衛粼眉心蹙了蹙,望着破敗的桌椅,複又問道:“這府中物品所剩寥寥,可是萬夫人運走的?”
“老爺兩袖清風,這府中一直都無甚貴重之物,最最值錢的也就那株珊瑚了,夫人那日收拾得匆忙,除了些許金銀細軟,我記得并未搬動過其他。”
“萬大人所犯之罪,乃是貪污受賄,所涉數目龐大,難道從未往家中搬過半點金銀珠寶之類嗎?”
“老奴對天發誓,我在府中待了那麽多年,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耳目,老爺确實不曾在家中藏過金銀,所以我才堅信老爺是無辜的,這一切肯定是那小厮幹的,然後賴在老爺頭上!”
那這三年來所貪墨的金銀,到底入了誰的囊中?哪怕衛粼相信這老漢所言非虛,但空口無憑,如何能說服聖上?
何況,這幕後之人狡猾,躲在暗處,将所有線索都處理幹淨了,朝中官員那麽多,到底誰才是他的對立面?貿然出手,只怕會打草驚蛇。
如今萬修林已死,身邊最大的知情人萬夫人也被誅殺...衛粼注視着老漢,眉心微微動了動:事到如今,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你有信心,能找出這戴面具之人?”
“那小厮說話的聲音我足足聽了三年,還有他的身形,便是化成灰老奴也能認得!”
“好!”衛粼心下一計,站起身來,“若你想替萬大人報仇,日後必須配合我行事。”
老漢聽見眼前人所言,立馬跪下朝他重重磕了個頭,“只要大人能為老爺伸冤,老奴便是粉身碎骨也甘願!”
***
翌日早朝,衛粼當着百官的面,向天子呈報。
“臣已查出蛛絲馬跡,萬修林并未将贓款藏入府中,而是轉交他人之手。”
衛粼所言,令在場衆人嘩然。
天子眉眼更是冷了幾分,“呵!居然還有漏網之魚,你可查出此人是誰?”
“此人隐于暗處,手段高明,但并非做的天衣無縫,臣在萬府書房,找到一物,應該是那人留下的,此物做工特別,非常人能有,臣推測,那人極有可能,與在場諸位有關。”說罷又朝聖上作揖,“臣請聖上,再分派些人手協助,只要再給臣些時日,想必很快便能找出此物主人。”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氣,額邊青筋凸起:好啊!一個兩個都把他這個皇帝當猴耍!一層接着一層,怎麽也除不盡。
他在大理寺和刑部來回轉了幾眼,最終定下:“高湛,全力配合衛粼調查,另安排人手護好他的安危。朕倒要看看,這裏頭到底,還能翻出多少蛀蟲!”
高湛此時心裏正在罵娘,自己領着刑部衆人,把那萬府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出任何可疑之物,這衛粼就去了一日,居然就找出了證物?現在還要配合衛粼這小子打下手,這不妥妥打自己的臉嗎?
高湛默默瞪了衛粼一眼,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下來。
待安排好各項事宜,天子便退了朝。
宮門外,衛粼的馬車照常停在原地,只不過此時的馬車內,那老漢躲在裏頭,偷偷掀起一指逢的窗簾,透過縫隙默默掃視着每一位從宮內出來的人。
此時已是隅中,官員基本都走的七柒八八了,還是沒有看出半點可疑的身影。
高湛追到金銮殿外,“衛粼,你小子出息了啊!”
衛粼聞言停下腳步。
高湛上前繼續諷道,“沒想到你查案還有一手,何不來刑部一展拳腳啊?只怕假以時日,我這尚書之位,也要拱手與你了。”
“高大人勿要多慮,我此番也是偶然發現,運氣罷了,說起查案,自然比不得大理寺和刑部。”
高湛聞言只覺刺耳,“哼!莫要在此奉承與我,你放心,我定護你平安,絕不讓任何人傷你絲毫,我拭目以待,你能查出什麽花兒來!”
“高湛,莫要欺人太甚!”身後前來的楊學海,聽見高湛所言,甚是不悅,維護着衛粼說道。
“你自己沒本事,便虛心讨教學習,怎好意思在此暗嘲熱諷,難道還怪這有能之人擋你的路不成?”
高湛被羞辱得臉色通紅,自然待不下去了,嘟囔一句:“呸,裝什麽裝!”然後徑直拂袖而去。
待高湛離開,楊學海搖頭嘆了口氣,朝衛粼安慰道:“莫要與他一般見識,好好查案,若是遇到難事,可來大理寺尋我。”
衛粼感念他出口相幫,作了一揖,“好,衛粼先在此謝過楊伯伯。”
“诶~何必見外,說起來,你已很久沒來過伯伯家裏了,我記得你以前,愛極了你伯母做的那芙蓉蛋羹。”說罷擡頭看了眼天空,纖雲不染,和風送暖,他微笑道:“‘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今日可有空閑,到伯伯家中一敘啊?”
衛粼聞言亦蕩漾着柔和的笑意,“揚伯伯相邀,豈能推拒,自是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