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乾清殿, 氣氛低沉。
天子坐于高堂,銳利的雙眸正盯着地上之人。
地上男子五體投地,頭顱低埋, 不敢直視天顏。旁邊, 高湛亦低頭微躬,雙手向下作揖,未得聖谕,不敢直身。
周遭靜谧, 只聞天子從鼻腔重重哼出一口氣。
“朕聽聞,你拒不開口, 就是為了此刻?”
聖上開口冷笑,滿腔怒火已頂至心頭, “如你所願, 來!說吧!讓朕見識見識, 你萬修林是如何将我大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堂上暴怒之聲直震雙耳,萬修林垂首跪地, 看不見其神色。此刻,相比害怕, 他心中只有無盡悔痛。
吸了口氣, 終是下定決心,“聖上, 此事是我一人主導, 并無他人指使。”
聲音剛停, 一只茶盞便被大力扔下,狠狠砸在萬修林的脊背上。身上劇痛傳來, 他緊咬牙關, 一聲不吭。
“一人所為?”天子怒極反笑, “好啊,既如此,你詳細說說,你一戶部侍郎,是如何手眼通天,攪動整個吏部的?”
“是罪臣,心志不堅,被錢財煽動,犯下貪污受賄之罪。”
見他還死不松口,聖上嘲諷道:“朕記得當年,你可是嫉貪如雠啊,何人有此等本事,撬得開你這堅石啊?”
聞言,萬修林閉眼,艱難地咽了咽,事已至此再無退路了,他張嘴說道:“是吏部主事薛延,他當年找到罪臣,送了一株赤紅珊瑚。”
赤紅珊瑚産自扶桑海域,珍貴無比。其長成至少需千年,且植根于幽深海底,難以采集,在大邺素來是一株難求。這紅珊瑚質地緊密,遠望鮮紅純粹,細看還會泛出半透明的光澤,極其漂亮,因此,此珍稀之物向來是皇家級珍寶聖品。
此等無價之寶若現于眼前,很少有人能漠然不動。
閘口一開,接下來便順暢容易得多,萬修林繼續說道:“他找臣聯手,出賣官職。有錢無才之輩,欲得官職,可交千金謀得低品職位,官職越高,所交金額便越大。有才無錢之輩,可每月先交幾十金暫留職位,平日裏靠販賣答卷文書為前人效勞,等攢足銀錢,再行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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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駭之言傳來,殿內衆人皆難以置信。
言語漏洞百出,天子疾言厲色,朝他質疑道:“荒唐!他薛延一六品主事,何來這麽大的權力?凡是官員的任免調動,必須經過薛淳安之手,難道說此事薛淳安也參與其中嗎?”
“薛尚書年邁,近些年來心思皆放在教導太子身上,吏部諸事多由左右侍郎監管,只需将結果呈給薛尚書過目即可。吏部各主位共事已十多載,一直平安無事,薛尚書信賴同僚,未曾發覺。”
天子見他堅持,繼續問道:“既然是由左右侍郎監管,那你們二人,又是如何瞞過他們的?”
“我朝官員選拔,除了科考,還可由高位舉薦。罪臣收到銀錢,便會向吏部舉薦,屆時薛延會拿着我的舉薦書信,上呈給左右侍郎。待報備後,左右侍郎便會主持考核,考核分筆試和面試,筆試可花錢請人寫下答案,屆時只需謄抄出來即可。至于面試...”
站在一旁的高湛早已忍無可忍,見他說話還有所遲疑,馬上說道:“速速說來!勿在此架謊鑿空!”
“閉嘴!你忘了朕的旨意了?”聖上喝止之聲傳來。
原來,他們剛踏入乾清殿,天子便下了口谕,他知道高湛脾氣暴躁言辭激烈,若是讓高湛攪和下去,只怕審到明日也審不完,這回便讓高湛站在一邊聽着,莫要插言。
高湛聞言,不敢再張嘴,悻悻将頭扭到另一邊,不再看向跪地之人。
聖上開口示意:“繼續。”
“罪臣特意在坊間,尋來幾名善口技之輩,假扮侍從。面試時,分別安排兩人,一善口技,另一則善文采,同時站于考室門外仔細辨聽。二位侍郎只要提出問題,便由善文采者快速想出對答之策,低語于耳邊,善口技者将聽到的回答,一句一句模仿考生的聲音,朝考室內說出。為避免嘴唇對不上,考生通常會俯首跪地或彎腰低頭應答。由于聲音如出一轍,二位侍郎從未發現。”
通過這種方法,源源不斷的将無能之輩送入大邺官場,已快三載。若不是去年宮宴行酒令,有人作不出詩詞,一直被罰酒,醉酒後吐出驚人真相,只怕現在衆人還被瞞在鼓裏。
天子緊閉雙眼,死死壓住怒火,真恨不得立馬将他砍了!
他強忍怒氣,朝透明了半天的高湛說道:“高湛,回去讓他一個不漏,将所有經他二人之手,行賄買官之人的名字寫下!另外速速着手,将這三年來新上任的官員,一個個揪出來嚴查!證實與此案有關,直接打上百板,将這幫無恥宵小給朕踢出上京,往下三代都不得入朝!”
高湛躬身行禮,“臣領命!”
随後與侍衛一道,将萬修林押回廷獄。
待人退下,聖上起身将案桌掀翻,桌上之物噼裏啪啦摔了一地,天子震怒,李福吉戰戰兢兢地跪下,頭皮發麻,額角淌出汗滴,“聖上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啊!”
天子雙手插腰,胸腔劇烈起伏,怒不可遏,“可笑至極!特意見朕,只供出薛延一人!賣官鬻爵、貪贓枉法三載,就憑他們二人?能這般翻雲覆雨?真當朕老糊塗了嗎!”
回頭指着李福吉,“你說!他是不是早知薛延已死,死無對證,所以才這般耍弄朕!”
“奴才不敢妄言...不過這按理說來,他在獄中呆了大半載,應是不知朝堂變動才對...”
天子重重呼出一口氣,轉念一想,此事絕不可能如此簡單!或許來之前,他已與旁人通氣。複又問道:“昨日除了刑部那幫人,萬修林還見過何人?”
李福吉想了片刻,“回聖上,聽說衛粼世子,昨日去過一趟廷獄。”
衛粼?
天子聞言,緩緩皺起眉頭。
***
坤寧宮。
蕭皇後緩緩攪動着手中甜湯,金匙碰到玉碗,發出叮當脆響,悅耳動聽。
“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皇後張開檀口,伸舌将匙中汁水卷入口中,甜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而後緩緩滑入喉間,她勾起唇角、彎起眉毛,顯然心情極好。
紗簾外立着一人,恭敬溫和道:“皇後放心,此事他必然不會對外洩露半句。”
“哦?你怎能這般肯定?本宮聽聞,他心氣孤傲,并不是能随意拿捏之輩啊。”
“臣手中捏着其命脈,是他寧死也不會丢棄的,因此,臣之言,他不敢不從。”
蕭皇後聞言,眉間輕攏,“既如此,為何只攀咬薛延一人,應該把秦國公也拉下馬才是!”
“他昏迷這般久,不知薛延已死,聖上此番,必然要從他口中聽到其他人的名字,所以臣特地傳信與他,若實在避無可避,便将一切潑到薛延身上。薛延碌碌無能只懂斂財,死不足惜,他定不會包庇。薛衛兩家素來交好,臣原本是想從薛家入手,慢慢引到衛家。”
說到一半,簾外之人搖了搖頭,“沒想到衛粼昨日,竟主動送上門來!想來聖上,很快就會懷疑到秦國公頭上了。而且...”想起什麽,他調轉語調,“皇後可知,這萬修林,當年可是由秦國公竭力舉薦的?”
皇後聞言,終于止不住笑出聲來,“真是有趣極了,看來,老天爺也站在本宮這邊啊!”
言罷起身,端起手中甜湯,掀開紗簾來至他身前,“臨山哥哥,你果然不會叫靈兒失望。”一邊說,一邊伸手舉起金匙,将自己吃過的甜湯喂至其唇邊。
男人抿唇,嚴絲合縫,不讓湯汁進入分毫。緊接着退後半步,恭敬朝她行禮,“廷獄那邊,臣還未布置妥當,便先退下了。”
言罷便轉身朝門口走去。
“臨山哥哥,難道是嫌靈兒老了嗎?”皇後還維持着方才的動作,語調清冷。
男人聞言,急忙回頭說道:“皇後天姿國色,在臣心中,與二十年前并無不同。”
“那為何不願碰我?”
皇後将甜湯狠狠砸在地上,湯汁灑落,她的手上也濕了一片。
男人看着她微微泛紅的手,緊緊握拳,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上前的沖動。
片刻後,他緩緩說道:“靈兒,你在我心中,永遠如水中白荷,高潔不染塵,娉婷淨玉身。我...我已一身污濁,決不允許身上淤泥玷染于你。你好好歇息,莫要多想,只需記住一句:為你,我義無反顧。”
男人轉身,猶豫片刻,又加多一句:“在宮中照顧好自己,萬事有我。”
言訖,直直離去。
皇後怔怔站在原地,強壓着胸口澀意,好半晌,她終于動了動,蹲下身拾起碎片。柔軟的指腹被尖利劃過,很快滲出紅血。
纖手肌膚如雪,瞬間被鮮紅遮蓋了大片,她盯着紅白之色,口中喃喃道:“晚了,臨山哥哥,我周身...早已被髒污滲透......”
她突然低低笑起來,聲音愈笑愈大,宛若暗夜林間驚鳥,凄然可怖...
半晌笑聲方止,她直起身來 ,拿出錦色手帕狠狠将鮮血擦去,力道之大,好似傷口不是自己的一般,無痛無覺。
待膚色重回,她終于心滿意足,揚聲喚來侍女。
“本宮這全身酸軟的毛病又犯了,傳棂公公過來伺候吧!”
“是!”侍女領命退下。
房門“吱呀”關上,皇後收回視線,擡頭望着這富麗堂皇的金色牢籠,眼神漸漸犀利起來:那便腐爛得更徹底些吧!聖上、衛良、薛淳安……所有人都該死!命運何時善待過她?終有一日,所有推她入這深淵之人,她将一個不留,通通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