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邺廷獄。
即便是白日, 這裏也依舊陰暗潮濕,痛苦嘶啞的聲音随着腐味兒彌漫開來,吞噬所有生機。
西側的盡頭, 通常關着身居高位犯下重罪之人, 此時,該牢房的草席之上,平躺着一人影。
鎖鏈卸下,牢門被打開, 一耄耋老者走入其中。
這是專門負責廷獄病人的醫官,他提着藥箱照例過來診脈。
席上之人已昏迷躺了大半年, 每日都由他查探病況,還有專人前來伺候喂以流食, 小心翼翼地吊着一條命。
醫官伸出三指覆其脈搏, 正準備探完脈, 照舊在診籍上寫上“猶無起色”四字,怎料就在此時, 席上之人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醫官大驚,瞪圓雙眼看着席上之人, 就怕剛剛是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這回, 不僅手指,他清清楚楚的看見此人眼皮也動了動。醫官立即哆哆嗦嗦站起, 快步走出牢門, 邊走邊大喊道:“醒了醒了!萬侍郎醒過來了!”
……
牢房中, 燈火通明,萬修林醒來之時, 周圍已圍滿了人, 烏壓壓的影子擋住燈火, 使得他睜眼時,對光線适應的極快。
刑部尚書高湛見狀,立即讓獄卒們都退出去,然後開口朝席上人問道:“萬修林,你可能聽見我說話?”
萬修林緩緩點了點頭,欲開口應答,但到底躺了太久,嗓子幹澀的緊,喉間只能發出一道刺耳的腔鳴聲。
一旁的獄卒見狀,馬上端來水,扶起脖頸喂他喝下。
待一杯涼水下肚,萬修林緩了許多,目光也清明了幾分。片刻後,蒼白幹裂的唇一張一合,傳出沙啞低沉聲音——“我要見聖上。”
只此一句,他說完,閉目躺回,嘴巴再不吐一語,一副不願搭理衆人的态度。
高湛正弓着身子側耳傾聽,見他這般姿态,怒極斥道:“萬修林!你如今可是戴罪之身,有何資格面見聖上?我勸你還是認清現狀,速速招供背後之人,或許還有機會留你妻兒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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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訖,一口氣稍微順了些,高湛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對席上之人苦口婆心勸道:“修林,你我都出身清貧,當年同在國子監為監生,我知你一向潔身自好,不重名利。入朝為官幾十載,突被告知,你竟是這貪賄案的主謀!實在令我無法相信!你起來告訴我,到底是何人指使你貪污斂財,買官鬻爵?!”
高湛說到後面,情緒越來越激動,狠狠搖了搖萬修林肩膀,可眼前之人依舊無動于衷,置若罔聞。
見他一副閉目塞聽裝聾作啞的模樣,高湛搖頭甩袖而去。
直到牢房落鎖的聲音傳來,席上之人才緩緩睜開雙眼,只見他眸底已一片通紅,緩緩流出兩道灼淚……
***
秦國公府。
初春冰雪消融,萬物複蘇,府中草木春意盎然,光撻撻的樹枝如今都抽出芽兒,綴潔着淡黃色的嫩葉。
正逢休沐,今日一早,扶楚便拿着做好的香囊,往衛粼院中來。
入內便瞧見衛粼正臨窗獨坐下棋,旭日朝陽透過縫隙,灑下一束束細密的光柱,粼粼光斑映在他水色衣袍之上,俊朗男子一手執棋,眉目溫潤,宛如天上驕陽,周身泛着淡淡的柔光...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扶楚看呆了片刻,随即回神朝他莞爾道:“孤身獨弈豈不無趣,不知我可有幸邀世子對弈一番?”
衛粼擡頭,看見來人一襲碧綠的翠煙衫,青絲半绾,娥眉淡掃,一颦一笑皆蕩人心神,此刻正站在門口笑吟吟的望着他。
他欣然起身,放下棋子朝門口迎去。
兩人來至窗前坐下,扶楚取出懷中香囊遞與他,“随意秀了個圖樣,不知懷琛可中意?”
衛粼接過,垂眸細看,香囊之上,竟是小小一幅山水圖!山巒疊翠,晨曦初照,光影交錯之間是一派渾然天成之景。
他唇畔泛起笑意,擡眸溫柔的望着女子眉眼,語氣真切:“我很喜歡。”說完好似想起什麽,摸了摸鼻尖,繼續對她說道:“只不過,扶楚可否答應我一事?”
扶楚目不轉睛,靜待其說下去。
他抿了抿唇,側目看着窗外,“往後繡作,能不能,勿要贈與其他男子?”
扶楚聞言心內疑惑,其他男子?說的莫不是朱明那枚香囊吧?他怎的...連朱明的醋都吃...
待反應過來,她死死捏着自個兒大腿,方才将笑意憋在嘴裏,她擡帕掩了掩唇角,點頭輕聲應道:“好。”
衛粼聽到回應,握住香囊的手緊了緊,笑意瞬間直達眼底,他假裝咳了一下,岔開話題,“你還會下棋?”
扶楚點頭,解釋道:“往日家父教過些許,但我未曾認真研習,不過一知半解罷了。”她從棋奁中執起黑子,落在右上星位,“我棋藝并不精湛,懷琛待會兒可要手下留情呀”
衛粼勾唇,手執白子落下。
陽光斜入,桌旁一壺香茗,迎着光輝袅袅升起煙兒,一室靜谧,只滿屋飄逸着陣陣茶香。
屋內二人相對而坐,靜默不語,皆專心致志的看着眼前棋勢。
又一黑子落下,扶楚伸手端起茶盞,甘醇的茶汁滑入喉間,幽香四溢,齒頰留香。
女子眉眼半彎,眼底笑意昭昭。
棋盤上,黑白二色勢均力敵,竟不分上下。倘若懂棋之人細看,黑子已隐隐有橫掃六合劍蕩八方之勢。
衛粼後知後覺,她這哪是一知半解呀,分明已鞭辟入裏。虧他初始時,為哄她開心還不着痕跡的讓了幾子,沒成想竟是上了她的道。
衛粼搖頭輕笑,正欲開口,門外便傳來青陽的聲音:“世子,廷獄傳來消息,戶部侍郎萬修林醒過來了。”
“啪嗒——”
扶楚手中棋子掉落,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而後滾了幾圈最終匿藏櫃底。
她直直望着衛粼,眼中一片驚慌之色。
衛粼溫聲安撫,“莫急,等我回來。”
随即起身與青陽一道往廷獄趕去。
扶楚望着他的背影,腦中思慮萬千,她心神不定、坐立難安,手牢牢抓住桌角...
萬修林一醒,拖延大半載的貪賄案正式拉開序幕,那父親他...
***
廷獄內,兩名獄卒正提着食桶,往一間間牢房分送飯食。
穿過長長的走廊,二人來至萬修林牢前。
“呸”的一口唾沫吐到地上,獄卒用鞋底狠狠踩挪。只見這名身形高挑些的獄卒,随意将碗一擱,舀起一勺粥水灑入其中,粥水高高落入,稀裏嘩啦溢出一半,白色的汁液沿着桌沿,淅淅瀝瀝滴落地面,發出細微的滴答聲。草席之上的萬修林,終于睜眼望這處看來。
一旁矮胖些的獄卒見狀,連忙拿起粥碗,欲往裏頭添滿粥水。
高個兒獄卒見他這般積極,嗤了一聲,懶洋洋說道:“多此一舉,反正他也活不過幾日,有的吃就不錯了!”
胖獄卒只咧着嘴讨好地笑,手上動作不止,待添滿粥水,仔細将碗其放回桌上,然後恭恭敬敬的對萬修林說道:“萬大人,請用膳吧。”
高個兒獄卒默默翻了個大白眼,簡直就是惺惺作态,他嘲諷道:“喲,真是個大善人,往後這人飯食便由你負責吧,也省的我往這兒走一趟。”言罷便提着粥桶離去了。
胖獄卒一臉尴尬,朝萬修林點頭呵呵笑了下,轉身關上牢門追去了。
萬修林默默看着,心內無半分波瀾。虎落平陽被犬欺,對這狗仗人勢之輩,倒還不值得他動氣。
萬修林之前昏迷太久,如今四肢一片軟綿,他緩緩挪動,慢慢下席,不過短短六尺的距離,對他而言猶如百丈。
他咬緊牙關、衣衫盡濕,廢了好大力氣才終于來至桌前坐下,但因費時過久,桌上粥水早已涼透。
他舀起一匙送入口中,粥水無滋無味,他卻覺得清甜無比。
“萬大人。”
衛粼站在牢前,默默注視着這一切,他周身清冷,眼底晦暗莫名。
看見來人,萬修林放下粥勺,露出淡淡笑意,“許久不見,世子可安好?”
牢中人聲音嘶啞沉悶,衛粼心緒波動了一瞬,随後微微點頭,“萬大人,我前來是有一事詢問,與貪賄案相關。”
“秦國公身體可還康健?去歲與他書信,他正與勒羌惡戰,不知如今戰況如何了?”說完也不等衛粼回答,“國公素來骁勇,謀略得當,想來必已奏凱。”
衛粼眉間攏起,“萬...”
剛開口便被他打斷,“世子,我累了,請自便吧。”
瞧牢中人神色堅決,衛粼知道今日必然問不出什麽來,遂不堅持。
“那我改日再來。”
衛粼說完轉身,正欲離去,身後傳來萬修林的聲音:“世子,聽我一句,此事你還是不要參與為好,免得惹禍上身。”
萬修林當年一介布衣,雖才學過人,但品性孤僻,且不為權貴折腰。衆人只覺他是自命清高,因此遭受孤立,遲遲無人賞識。家中還有妻兒老小等着,他只能在市集上,靠寫字賣畫養家糊口、勉強度日。
後來,是秦國公回京偶閱其詩文,被其才華驚豔,見面後發現此人博古通今、卓爾不群,不願大邺失此賢才,遂向聖上引薦。
萬修林由此得以拜官入朝。
這秦國公與萬修林二人,便如同伯樂與千裏馬,有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