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皎潔的月色懸挂雲端,為沙丘敷上一層雪白的薄紗,一望無際的夜幕裏,隐約可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扶楚在茫茫大漠中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宛如一只橫沖直撞的小獸,被發跣足,好不狼狽。
一邊赤足,一邊鞋襪破口大半,湧入細細的沙粒,不斷地折磨、摩擦着足上的細皮嫩肉,扶楚仿佛無知無覺,一味向前,不斷縮短與漠坑村的距離,直至看見那團搖曳的火影。
她終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好在,趕上了。
走入村內,衆人們圍着篝火擠作一團,熱熱鬧鬧地慶祝着疫病消散,恢複如常。
一個高大壯實的男子進入扶楚眼中,只見往日老在她身邊打轉的青蔥少年,已褪下稚氣。現在的他身軀硬朗,膚色黝黑,正身着戎裝,在一人耳邊低語,似是在朝部下囑咐些什麽。
扶楚猶豫片刻,走近幾步輕輕喊了一聲,開口聲音低沉沙啞,一改往日清脆,眼前男子未曾留意,無半點反應。
她暗暗提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聲音大了幾分,“朱明。”
朱明回頭,只見一熟悉面孔映入眼簾,他臉色突變,滿臉不可置信:“殷姑娘,你怎會在此?”
“我...他,他怎麽樣,還好嗎?”扶楚低眸,不安地攪動着手指,洩露了心中的慌亂。
朱明會意,不自覺的皺了皺眉,轉頭吩咐道:“你們先退下吧。”
“是。”
待衆人退下,朱明方開口,“這麽說來,他們口中說的楚姑娘便是殷姑娘吧?世子派我帶軍內醫官以及大黃等一應藥材前來,不想事情已被妥善處置好。”說完附身跪地朝扶楚行了大禮,“朱明代村內衆人感謝殷姑娘的救命之恩!”
扶楚伸手準備制止,被朱明推開。
“殷姑娘,但一碼歸一碼。你方才的問題,我坦白回答你,世子他很好,就不勞煩姑娘操心了。這邊陲之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我都明白,世子也不會願意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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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恢複冷淡,說出的話語如同千年寒冰,直接砸向扶楚心房。
“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就一面,之前的事情,我......”
“這又是何苦,世子當日已是仁至義盡,望姑娘莫要苦苦糾纏了,早日放下吧。”朱明打斷扶楚話語,吐出之言不容置疑。
“明日一早,我會派人護送姑娘回去。”言畢轉身離去。
男子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冷若冰霜的眼神無半點溫度,扶楚呆愣愣的望着前方,很久都沒挪動一下。
遠處的村民們載歌載舞,談笑擲地有聲,幽幽傳入她耳中,她就如一個莫不相幹之人,被遺棄在這荒地裏,與大家格格不入。
皎月透過雲層,無聲的輕撫着女子。扶楚眼神失去焦距,陷入漫長的回憶——
***
大邺二十二年,發生了震動朝野的貪賄案,此案覆載巨大,牽連甚廣。
也是在這一年,扶楚遇見了名滿上京的秦國公世子——衛粼。她後來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如若日懸長空,天生耀目,什麽也無法掩蓋其光其華,既照亮了她也照亮芸芸衆生。
彼時的殷扶楚不知,這段經歷會烙在自己生命之中,刻骨銘心。此時她深陷父親被捕的困局,如同無根浮萍,漂浮無依,只想用她慣常的、最會的手段,牢牢抓住能救她上岸之人。
上京的豆花兒巷裏,傳來幾道女聲。
“小姐,這能行嗎?”蔗香揣着手中沉甸甸的銀袋,小臉皺成苦瓜樣兒,愁眉鎖眼的望着自家小姐。
“人都離不開一個欲字,這老伯起早貪黑,為了幾兩碎銀勞苦困頓半生。我這找上門兒的錢財,他肯定會照辦的。”
蔗香看女子一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模樣,忍不住點了點頭。她家小姐在使陰謀詭計,噢不對,是出謀劃策這一項上,從未失手,只是這次的對象,可是秦國公世子啊!
見蔗香還一動不動,滿臉躊躇,扶楚伸手彈了一下她腦門兒。
“快去,敢耽誤我大事,我就.....”扶楚故意惡狠狠說道,還擺出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蔗香自然見識過自家小姐折騰作弄人的模樣,想想都一哆嗦,最終還是情感占據了上風,隐入人群朝那老伯走去。
是夜,上京河中燭光躍動,笙歌鼎沸。一艘兩層樓高的畫舫內,猶為熱鬧,大家公子聚集于此,籌光交錯,歌妓輕歌曼舞,争相鬥俏。
“林某敬世子一杯!世子年紀輕輕便任了侍郎,一表人才,大有可為!林某今日幸得見世子玉面!” 說罷便微微起身,殷勤敬酒。
面前的衛粼一身月白暗紋錦服,大片的雲紋在白衣上若影若現。黑亮垂直的發整齊的束在腦後,英挺劍眉,薄唇輕抿,棱角分明的輪廓,修長俊朗的身姿,感覺如同神造般絲絲入扣。
雙睛明皎,面如冠玉。
衛粼不願拂面,笑着飲了酒: “過譽了。”
“來,我敬世子一杯,遞了那麽多請柬,總算賞臉一回。”薛子明揚起壞笑,眼睛朝衛粼眨了眨,長發随意披在頸後,平添一絲不羁。
衛粼瞥他一眼,對這莫逆之交心中無奈,舉杯幹了。
随即衆人一擁而上,皆舉杯敬酒。
“砰砰砰...”
一道道絢麗色彩在空中綻放,船上頓時光影缤紛。
“快,煙花開始了。”
衆人忙離開坊內,争相來到船頭,倚在船沿,擡頭看向漫天光輝閃動。
花燈結彩,萬民同歡,說盡盛世繁華。大邺風華,盡在這上京城中。
薛子明拉着衛粼擠開人群,獨占船頭,衛粼借着微風徐徐,吹散胸中酒意。
人潮擁擠,不知被誰推了一下,衛粼錯開半步後腳下打滑,身邊人都還未反應過來,就急急墜落水中。
剎那之間,薛子明感覺眼前一道白影閃過,一女子緊随着跳入水中。
光影散去,黑暗撲面而來,河水争搶着湧入鼻腔。衛粼像被點了穴道一般,腳下被一股無名拉力拽入河底,仿若陷入無盡深淵,他只能直愣愣的看着水面光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就在意識模糊之際,一道白色身影闖入眼簾,來人身姿靈動,宛如天上神女,禦水而來。
扶楚眼看着眼前人俊朗非凡,卻直呆呆的掙紮也不見掙紮一下,心內疑雲頓生,這莫不是情報有誤,是個傻子吧?
算了,人命關天。
她加快速度,全力朝男子游去。
一觸碰到他,男子終于有了反應,緊緊回抱着她。
扶楚瞧他面色不好,氣息減弱,幹脆吻住男子雙唇,朝他渡氣。
終究是離水太久了些,扶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往上游動,才堪堪接近水面。
岸邊水中已布滿施救水手和府邸随從,待看見世子身影,不等二人浮出水面,即一擁而上,争相攙扶。
衆人将二人擡至一旁柔軟草地,覆上備好的幹淨衣袍,就有大夫伸手過來,搭救昏迷的衛粼。
在大夫殷切的醫治下,不到半柱香的時間,男子終于咳出嗆水。
剛松下一口氣,就見隔壁女子美目一轉,直接朝一旁倒去。
暈倒那一刻,扶楚暗暗得意,這水下獻吻,還因施救暈倒,哼,還不拿下此人~
衛粼吐水後悠悠轉醒,稍稍回神,便見側邊躺了一名曼妙女子。
只見她雙目緊閉,蛾眉微蹙,鼻膩雪脂,觀之可親。
衛粼身為世家公子,見過無數貌美女子,看見她也不得不贊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這,難道真是那雲端之上的麗質仙娥?
銀白的曙光漸漸顯出啡紅,朝霞映在千家萬戶的窗棍之上。
扶楚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碧綠色的帳幔,頭頂是一襲一襲的流蘇,随風輕搖。紫檀木床雕欄畫鳳,樣飾精美,她緩緩動了動身子,發現身下的床榻柔軟,身上還蓋着繡滿繁複花紋的錦被。
這便是秦國公府。
聽見床上動靜,沁竹忙上前撩起帳幔,溫柔詢問:“姑娘醒來啦,可有感覺不适?”
扶楚搖了搖頭,瑟瑟狀“你是?我這是在哪兒?”
“這是秦國公府,姑娘為救我們世子,昏迷了一夜呢。”說完便吩咐門口的丫鬟,“快去告知夫人,姑娘已醒。”
沁竹服侍細致,扶楚都有些受寵若驚,心內暗嘆,這人比人真是...自家那個傻蔗香什麽時候才能有別人家的這樣好。
剛洗漱規整,便聽見一陣腳步匆匆,一姿形秀麗的婦人迎面而來。
她身穿墨綠綢衫,頭梳圓髻斜插一碧玉單簪,臉上薄施脂粉,皮膚細膩白皙,只眉梢眼角間隐露皺紋。此人容貌端莊,衣着樸素,卻透着典雅貴氣。
身旁的侍女皆低眉朝婦人行禮:“夫人安。”
扶楚正欲行禮,便被婦人一把攙起。
“殷姑娘不必多禮,你可是懷琛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們秦國公府的貴人。大夫說你身子單薄,此番下水救人着了些風寒,你安心在此好好休養,若有何需要,盡管令人找我。”國公夫人眼眸含笑,言辭溫婉。
“夫人客氣了,昨日也是碰巧遇上,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敢居功。對了,夫人怎知我是殷家人?”扶楚擡眉望向國公夫人,一雙眼眸清澈見底。
“殷姑娘姿色不凡,京中一問便知。你放心,殷大人的事我會讓懷琛幫忙看顧一二。”國公夫人只覺女子心思純善,妥帖安慰。
“府中事忙,我晚些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言畢朝一旁的沁竹她們說道:“你們好生伺候殷姑娘,務必細心周到些。”
“是。”
扶楚在屋內無聊半日,有一搭沒一搭地拉着沁竹話家常,實則是為了打探這秦國公世子平日裏有何喜好。
她覺得扶楚一官家小姐,和自己很是聊得來,仙姿玉貌又平易近人,故而言語未有隐瞞。
“世子才貌雙絕,為人和善,對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是寬厚,據說他從未打罰過身邊人呢,若是有機會能被分到世子處就好了。”沁竹言語之間,暗透着幾分傾慕。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侍女傳來:“殷姑娘,世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