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翟思靜慌了,起身到門口呼喚值夜的軍醫。少頃“呼呼呼”進來了好幾個,又過了一會兒,披着鬥篷的闾妃也來了,凝眸望着幾個軍醫圍繞着她的兒子轉,皺緊眉頭也不說話。
軍醫拿烈酒給杜文擦過,又換用冷手巾敷着額頭,接着就是面面相觑。
翟思靜含着淚在眼眶裏,而闾妃皺着眉頭問:“大汗怎麽樣了?”
軍醫裏帶頭的一個叩首道:“箭是髒箭,雖然射中當時沒有斃命,但是怕就怕事後染疾。如今臣等也無法,只能看大汗身子骨強不強壯,兼聽天命。”
其實身子強不強都是次要,在北邊草原的戰場上那種條件,唯一能決定命運的就是上蒼!
翟思靜看着闾妃的目中都變得瑩瑩的,心裏愈發不安。
而闾妃突然扭頭看着她問:“翟女郎,你能不能答應我,好好照顧杜文?”
翟思靜幾乎是哽咽着點頭:“太妃……放……心!”淚水突然就滑落下來。
闾妃見她的樣子,肚腹裏那句“要是他活不了,你也就活不了”的威脅反而沒有說出來。她揮揮手摒退了禦幄裏的其他人,坐到她兒子身邊,給他換了一條冷手巾,又重新用烈酒給他傷口沖洗過。
杜文好像連疼痛的反應都沒有,沉沉地昏睡着。
闾妃像所有慈母一樣親吻着兒子的額頭,撫摸着他的臉頰,半日才說:“我唯有這一個孩子,我愛他若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一天需要我為他去死,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這種母愛,翟思靜懂啊。
但她沒想到的是闾妃的下一句:“可是現在這種情形,大軍孤懸在外,皇帝又生死不明,之于我,最重要的就不再是兒子,而是掌控這支隊伍,決不能被柔然打探到消息,甚至不能叫大燕的那些藩王、邊鎮守将們得到消息,免得有人有了異心,會奪杜文的權。所以,我只能放棄照顧他,而到中軍帳去;照顧他,就只能交給你了。我信你!”
闾妃斜過眸子看着翟思靜,燭光下的闾妃,眸子裏猶帶淚光,好像沖淡了以往的那種犀利的眼色,可是她的堅定和殘忍是滲透在骨子裏的。
翟思靜知道闾妃此刻說的不錯。但是她情感上很難接受一個母親在這樣艱難的時候,首選是放棄照顧兒子,以便于有精力來鞏固權位。
在這樣強悍而無情的人面前,翟思靜要藏拙,更要藏鋒芒,她低頭道:“是……請太妃……放心。”
闾妃很滿意她這弱弱蠢蠢的樣子,又嘆着氣撫摸了兒子一會兒,起身道:“他回來的時候怎麽沒有穿铠甲?好像馬也卸了披甲?”
翟思靜心裏“咯登”一響,低着頭也能感覺到掃視過來銳光。她不敢猶豫,說道:“大汗的馬中了箭,我這匹重甲馬擔負不起兩個人的重量,尤其大汗當時身上也是重甲。所以只能選擇卸甲回去。”
一副馬匹的披甲四十多斤,一副人穿的鑄鐵甲更是六七十斤,加起來比翟思靜還重。
闾妃又掃了她一眼:應該沒有說謊,因為杜文回來時騎的是出去時翟思靜騎的那匹馬。但是她也怨兒子:直接把女人丢下或殺了換上馬不就是了?這傻孩子非擔着中箭的風險和她一起回來?真是見色如命!把自己以往的教導都忘到腦後去了!
闾妃嘆口氣說:“這是天意吧……接着也只能看天意了。”又摸了摸兒子的臉頰,說:“你晚上多辛苦吧。”
送走了闾妃,翟思靜把被窩裏杜文的被角掖好,又給他換了一塊新的冷手巾。見他此刻的臉色不是先回來時失血的蒼白,而是燒得潮紅,嘴唇反而沒什麽血色,燒得幹幹的。她又從被窩裏出來,端了一盞水想給他潤喉。
他像暈厥了似的,牙關咬着,臉頰肌肉痙攣若在微笑,根本一滴水都喝不進去。
翟思靜先用幹淨布巾沾了水給他潤了潤嘴唇了,過了一會兒摸摸他掌心滾燙,她心裏一陣酸楚,對他所有的恨好像都不見了,現在只想他沒事就好。
她含了一口水,像平時親吻時那樣慢慢撬開他的嘴唇,過了一會兒他的牙關也松解開了,她便把水哺喂了進去。
開始他根本咽不下去,水都從嘴角流出來了。翟思靜擦淨他嘴角的殘水,對他低聲哄道:“杜文,乖乖喝點水,我還等你醒過來,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呢!你就不想知道了?”說着,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淚落在他臉頰上。而後,再喝一口哺喂他,居然成了!‘
他喉嚨裏“咕嘟”一聲,簡直是最美的天籁之音。翟思靜喂了他好幾口水,再次換了布巾,又再次用酒清洗了傷口,不覺已經聽到外頭的梆子打了一快兩慢三聲響——這是已經三更了。
她好像也不覺得困,但知應該睡覺了,所以鑽到杜文身邊,握着他的一只大手,怕他半夜有什麽不适而自己熟睡錯過了。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才終于睡着了。
她被驚醒的時候,杜文正緊緊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生疼生疼的。他仍然發着燒,嘴裏喃喃地呓語:“思靜……思靜……我後悔了……”
翟思靜掙紮着坐起身,探了探他的額頭,又哄孩子一樣哄他:“我知道你後悔了……你要加緊的回來,就不會中這一箭了。但是現在既然已經回來了,你就加把勁兒,挺過這一關。我欠你的恩情……”
她聲音越來越低:“還有……一輩子可以償還……”說罷,柔情萬端的,低頭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
杜文好像被她哄住了,夢呓漸漸低微,眼睛閉緊,而睫毛顫抖着。翟思靜知道他的德行,不由凝注了他好一會兒,才說:“你又在騙我麽?你其實沒生病,就是騙我的?想看看我的反應?”
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掐了掐他的胳膊內側。
杜文一點反應都沒有。
可她今天寧願是被耍了……
翟思靜又失望了,心裏又酸軟得想哭,但不斷告訴自己:這時候不是脆弱的時候,你看看杜文的阿娘,兒子生死攸關,她還能那麽冷靜地考慮最要緊的軍政;那麽自己怎麽能囿于悲傷,把重要的事耽誤了?
她躺回去,抱着杜文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想:軍醫說,最好兩個時辰就用烈酒擦一次傷口,要護理得幹淨,生重病的機會就小。這離上一次擦藥已經一個時辰了,睡到五更的梆子響,就要給他擦拭下一回了……
正又要睡着,突然聽見杜文又在夢中喊:“火!火!……”喊了兩聲響的,又換了迷惘的笑,那聲線好像蒼老了二十歲還不止:“思靜,我後悔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要是那時候沒有把你……”
這後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翟思靜眨巴着眼睛半天也沒摸透他的後悔和追憶的情、惘然的心有什麽關系?
但是他身上真的火燙的,觸一觸都覺得驚人。翟思靜不願多想病人的胡言亂語,抱着他的胳膊說:“杜文,別後悔了,咱們往前看……往前看……”
她幾乎折騰了一夜都沒怎麽睡,第二天早晨給他擦洗傷口,換好藥,已經累得昏沉沉的了。幾個杜文慣用的宦官過來打下手,又幾個軍醫過來診脈。翟思靜強打着精神問:“大汗今日怎麽樣?”
軍醫搖搖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今日脈象比昨日糟糕,白天大汗若能燒退些、清醒些,要趕緊叫他服藥、喝水、吃些東西,不然失血那麽多,再一日日饑餓缺水着捱蹭,只怕挺不了太久。”
脈象居然更糟糕了,翟思靜那點困意都沒有了,心裏哀哀的,強作鎮定點點頭說:“我明白,我一定小心關注着大汗!”
她唯恐自己也犯困,叫了兩個宦官一道幫忙關注。白天裏其實也完全沒辦法補覺,一來是不放心杜文,二來闾妃那裏也不斷地派人來關心她兒子的情況。
而杜文白天也較晚上清醒,有那麽兩個時辰左右人是醒了的,睜着一雙惺忪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問:“朕在哪裏?怎麽都變過了?”
翟思靜帶着淚花對他笑道:“大汗忘記了嗎?您在禦幄,我們在柔然。”
杜文茫然地看着對面的翟思靜,好像不認識,又好像久別重逢,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她的臉頰,清醒了一些就笑着說:“做了好長好長的噩夢啊……醒過來都鬧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夢中的了。”
他又撚動一般摸她的臉頰,仿佛只有從真實的手感中才能确認自己此刻不在做夢。但揉捏了半天,還是苦笑着:“不過也說不清啊……夢裏那騰騰的大火,也真是疼死了呢……”
翟思靜趁他好容易醒着,趕緊搶着喂藥、喂水、喂飯,生怕軍醫說的他身體裏的能量不夠會影響痊愈。忙碌的間隙,看他神神道道,自己在那兒嘟嘟哝哝的樣子,只能陪着他聊:“喲,還夢見火了呀?夢見火好啊,《周公解夢》裏說這是好兆頭呢!來——再吃一口!”騙小孩似的把一勺肉粥塞他嘴裏了。
杜文虛弱地嚼了兩下就咽了。閉着眼睛休息了才片刻,又睜開眼睛很認真地說:“我夢得很清楚呢……我坐在一片柴堆裏,到處是酥油的芳香……還有,還有幹燥的花瓣撒在四周,還有好一群穿紅着綠的薩滿傩師……敲鼓敲得我頭疼……”
他看了看翟思靜胡亂披着一件豆青色襦衫,系着鵝黃色長裙,又很認真地低聲說:“我手裏還有你胭脂色綢衫……和繡海棠花的披帛。都舊了……但是我一眼都能認出來呢!火光裏……”
翟思靜含着淚看着他:她當然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在她隴西家裏的後園,她就穿這樣一身,愉快地打着秋千——而那個逾牆偷窺的少年郎,就把她一身紅粉的模樣永遠刻畫在腦海中——給她做的所有衣裙,幾乎都是粉紅色的!
“杜文,”她此刻唯有對他承諾,寬他的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以後我多穿粉紅色給你看,叫你開心!”
杜文茫然地伸手來找她的手。翟思靜便乖乖讓他握住。杜文松了一口氣一般,揉着她的手說:“真好。如果現在這是夢,也真好……都不想醒了……”
“什麽呀……”翟思靜略略嗔怪,“我活生生的呢。這怎麽是夢?”心裏卻有點說不出來的慌。
杜文自失地一笑,病中的他,沒有力氣,好像也沒了戾氣,臉頰潮紅一大片,其他地方的皮膚都失了血色般的蒼白,眉眼無力,所以也是彎彎的很柔和的樣子。搖着頭說:“只是夢裏斷斷續續的,只記得大團大團的火把我包住了,很疼……很疼很疼……你的披帛,帶着火光都飛到天上去了……”
“你在發燒呢,杜文。”翟思靜靠坐在他身邊,又給他擰了一把冷手巾擦拭前額,“燒得厲害了,覺得火燒似的。別亂想了,現在這個你是真的,那個才是夢裏。再吃點東西?”
杜文軟軟地挨着她,真像剛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了,嘟着嘴好像對她不相信表示不快,但是腦袋又那麽依偎般地靠着她,東西沒再吃,倒又昏迷般的睡着了。
翟思靜半晌只是凝神看着他的半邊臉,心裏念着莊周夢蝶的那個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