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麝香有這樣的效果,杜文倒是一毫未知。
闾妃看見他額角青筋暴露的模樣,皺着眉說:“你這毛病——遇到事就寫在臉上一樣——得改。我看那翟思靜就把你吃得死死的。”
杜文深深地呼吸,後槽牙咬得死死的,好一會兒才回複母親說:“我不信她拿這條騙我。我也沒有給她吃得死死的,她的愛寵是我給的,她的家人全數在我掌握之中。我不信我治不住她!”
闾妃搖搖頭笑道:“兩碼事。你拿捏着她的軟肋是不錯,但只要你愛她一分,就生恐傷她一分,到頭來這些所謂的軟肋,只消她的眼淚與哀告,你就無能為力了。而她把你吃得死死的——我來猜一猜,她是不是對你忽而暖,忽而冷?是不是每每給了你甜棗還會給個大棒?是不是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戰戰兢兢總怕她給你臉色看,所以常常不得不伏低做小?”
杜文始于驚詫,繼而皺着眉頭不說話。
闾妃又是搖搖頭,看着不争氣的兒子,笑道:“我的少年郎,家國天下雖然難治,用鐵血手段就可以;可是你愛的女人難治,你就唯有‘忘情’一條路可以走。你要讓自己不為情所困,就要抛別‘情’字。但想着再美的女人,你用強還有得不到的?你得到了不叫她偷使手段,還有生不出孩子的?等為你生了孩子,她自然就死心塌地了。不然,咱們鮮卑人的風俗,為何是搶親?因為搶到了,就是你的了呀。”
她說得輕聲漫語,仿佛早看穿了一切情情愛愛,然而心裏卻在悼念她那死鬼夫君。
先帝三十六七時出巡大遼河,才和她初遇,那時候的她,還是十七歲的少女,遼河闾氏是雄霸一方的大部族,奉平城為中央,也服從汗王的管理,她的家中尊長,在看到先帝目不轉睛盯着她看的忘情神色時,笑吟吟把她奉給了先帝。
初始,她并不情願,年齡有差二十歲,和她懷春少女心中那樣年輕俊朗的郎君差距太大。但是氈包裏,她被有力的手臂鉗制住,少女最美好的身體不得不袒露在男人的面前,羞怯和哭泣都沒有用。男人并不憐惜她的疼痛,使她怕得發抖,疼得發抖,但緊跟着就把她帶入一個奇妙的幻境裏。
完事兒後,先帝才溫存起來,親自給她擦洗腿間的血跡,柔柔地親吻她。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簡直被她迷住了,每天環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那麽大年齡了,還大男孩似的稱她“我的阿勒楚,我的小金子……”
阿勒楚在大遼河地區的鮮卑語裏,是金子的意思。這是闾妃的小名兒。
闾妃又有奇妙的感覺,這個男人好像願意對她言聽計從,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男人本身,卻是這遼闊的北朝最尊貴的君王,怪不得父輩們要腆着臉獻出家族中的女兒來讨好他。
先帝出巡,是帶了皇後的。皇後亦出身鮮卑大族,見夫君日日盤桓在闾氏的帳篷裏,少不得有怨言。怨言傳到當時還沒有名分的闾妃的耳朵裏,她突發奇想,在先帝回來的夜晚,哭着不讓他碰。先帝那時候已經對她寵愛有加,抱在膝上問怎麽了。她扭股糖兒似的扭來扭去,最後把皇後的怨言告訴了皇帝,又說:“大汗是帶了薩滿傩師出行的嗎?”
先帝搖搖頭:“出巡帶薩滿做什麽?平城那裏也不怎麽信薩滿,都信佛。”
“那就奇了……”闾妃一派少女的天真無知,咬着指尖說,“我怎麽聽說有傩師在山谷裏的石河邊作法……”
先帝震驚。
第二日,跟着出巡的人就聽說了可敦皇後因為以薩滿巫術詛咒大汗和闾氏少女,而被大汗廢為庶人的消息。
闾氏跟着先帝回到平城,封了昭儀。第二年,她生了先帝的幼子,取名杜文,封了貴妃。而被廢黜的皇後則死于冷宮。
先帝猶在壯年,之後宮中諸妃嫔一無所出。左右夫人先後薨逝。闾氏子弟從大遼河慢慢遷居到北燕各處,為官作宰,出将入相,暗暗地滲透在朝野各處。
闾氏唯有一個心結,常常會做噩夢,而且在杜文之後,每次懷孕都保不住胎兒,好像遭到了魇鎮。所以當先帝想冊立她為可敦皇後的時候,她堅決地辭謝了。
而立杜文為新太子,雖然是夢想所期,卻因為立子殺母的舊俗,她始終沒有敢邁出這一步,只能極力地構陷太子烏翰,使得先帝對太子極其厭惡,剝奪了東宮幾乎所有的護衛和太子入朝用人的權柄。又不讓已經到了婚娶年齡的杜文娶妻就藩,留在身邊跟着先帝學習處政,算是慢慢給杜文鋪路。
烏翰恨她和杜文,其實也不冤枉。
先帝是個情種,愛上她之後,簡直成了一個昏君。
闾妃享受這樣的寵愛,拿捏男人的手段與水準越發老辣。而且她用翻雲覆雨手段,幾乎為自己獲得了想要的一切。
只是現在,換成了自家兒子像個情種似的愛上了一個姑娘,她對翟思靜并沒有惡感,但是仍不希望她的兒子重蹈他父親的覆轍。
此刻,被她輕飄飄語氣說得心神大亂的杜文臉色陰沉難看,好一會兒說:“我叫軍醫看過藥性再說。”
闾妃嘆口氣說:“其實,我倒真還挺喜歡翟氏的。若是你們生出一個孩子,應當是又好看又聰慧,封作太子再合适沒有。就算她是有心,你也不要太過怪罪,我心裏希望你們在一起呢。”
杜文回到禦幄時已經是夜晚了,外頭傳來風的呼嘯聲,翟思靜怕冷的人,只能坐在火盆邊,和朵珠搓着手烤火。她對朵珠說:“我們隴西出産好栗子,個頭大,又粉又甜,冬天裏就在爐膛裏,或者火盆邊烤着,烤到外殼爆裂開,裏面的香味就能傳到很遠……栗子又好吃,又便宜,窮人家也吃得起,我們家雖然富甲一方,也不嫌棄它是平凡東西,大家圍爐團坐,邊吃邊聊,是少有的清閑溫暖的時光。”
朵珠笑道:“給女郎這麽一說,我都想跟着去平城了——平城應該也有栗子吧?”
翟思靜搖搖頭:“我在平城的時間不長,也沒機會到處尋摸吃的。正是好久沒吃到,所以才覺得可貴啊!”
正說得開心,突然門一開,冷風霎時灌進來,連打着旋兒的雪花也一道吹進帳篷,很快在氍毹毯上化作晶瑩的小水滴,折射着暖融融的燈光。
翟思靜打了個寒顫。朵珠簡直想對來的這個男人翻一個白眼——多少次了,他就是記不得把門開小一點、及時關門這些細節——他不怕冷,裏面的人難道也不怕冷?
但現在,朵珠知道厲害了,絕不敢在大汗面前翻白眼,也不敢多話讨打,她急忙從火盆邊起身,還小心翼翼不把腳腕上的鐵鏈弄出惹他心煩的動靜,偏身從氈包邊上打算出去。
杜文像腦袋四面都長了眼睛一樣,一伸手就把朵珠撈住了,然後用力往地上一搡。
他脾氣像頭惡狼似的,翟思靜早就見識到了。這會兒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繞着他的鞭子,另一只手還有意無意地一道道纏着,纏緊了了又松開,松開又纏緊了……
她略一計較,心裏大概有些明白了。控制他的脾氣,之後肯定有關卡要過,她怯懦、畏懼或者倔強、兇悍,都不是對付他脾氣的辦法。
翟思靜仰頭看着他的臉,臉色平靜而目光帶着征詢,一言不發,而那雙明。慧的眼睛自然仿佛在問:“怎麽了?能不能好好說?”
他挑唇笑了笑,好像是打算好好說,可那冷漠的表情看不出一點笑意出來,從進門起就一直盯着翟思靜的眼睛,越瞧越叫翟思靜覺得瘆人。
朵珠不知這是什麽情況,見杜文只是盯着翟思靜看,于是悄摸摸地蜷縮起來,慢慢往門口爬。
杜文後腦勺也長眼睛一樣,喝道:“你去哪兒?再動一下,我剁掉你的兩只腳!”
朵珠頓住了,稍傾帶着哭腔回複:“門開着,女郎會怕冷……”
杜文過了一會兒才回複:“那去把門關上,還滾回這裏來跪着。”手指了指他的腳下。
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朵珠這無妄之災來得冤枉,抖抖索索也不敢不服從他。
他蹲到火盆前,依舊有意無意地盤弄着鞭子,半天也不說話,就死死地盯着人。
翟思靜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挨過他的鞭子,刀割似的劇痛,想着心裏還是發楚的,胸口的起伏不由劇烈了些。
杜文像她在山坳裏看見的頭狼一樣,盯夠了,捕獵的策略才剛剛開始。
他笑着問翟思靜:“你知不知道麝香的藥效啊?”
翟思靜可以回他一句“不知道”,但見今天這情形,回上一句“不知道”,他或許也沒有窮根究底的辦法,但心裏的刺還是紮下的。
于是她說:“大概知道些吧。”
杜文又逼近了一點:“說說看。”
翟思靜還在猶豫怎麽說,杜文已經耐不住性子了,臉色一沉,突然扯着一旁朵珠的頭發,劈頭蓋臉就給了無辜的小姑娘一鞭子。朵珠的臉頰和脖子上多了一道赤紅的印子,随即,顫巍巍的血珠子一顆一顆出現在血印子上。她痛得哆嗦,也吓得連叫都叫不出來。
反倒是翟思靜叫了一聲,然後眼淚就落下來了,哽着喉嚨說:“我又不是郎中,你叫我背藥性,我就背得出來麽?……你打別人做什麽?”
她有時說起話來犀利得讨厭。杜文簡直想掀翻了她也打一頓鞭子出出惡氣。
但是終歸還是舍不得這樣抽的,他只能是拎着朵珠的頭發,鞭子舉在朵珠的鼻尖前,兇巴巴說:“你少跟我耍無賴!今兒你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就活活抽死她!”
他兇橫起來,說得出,也做得出。犯倔只會把兩個人逼到絕境,誰也下不來臺,就誰也沒好果子吃——回顧上輩子的時候,翟思靜就是不情願這麽想,也不得不這麽想,不僅是怨杜文的可惡,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的那些錯處。
何況這輩子的他,還真不是上輩子那樣的可惡。
翟思靜在他揚起鞭子的時候急忙說:“麝香通絡、化瘀,治療我經血不暢、渾身發冷的毛病最好。”
她每個月會容易肚子疼,平時手足也常常是冰冷的。
杜文眨着眼,不知該不該信她。想了想又更兇巴巴地逼問:“別避重就輕的,還有呢?!”
翟思靜咬咬牙,又說:“聽聞麝香是雄麝的香腺制成,佩戴在身上還有些避孕的作用。”
杜文頓時怒發沖冠,也顧不得朵珠了,一腳把她踢開,而一步跨到翟思靜面前,揪着她的領子,湊近了問:“你什麽意思?!我不是一直說想和你生個孩子麽?!”
翟思靜發白的臉此刻又微微發紅,她瞥着倒在地上無聲啜泣的朵珠,對她說:“你還不出去,這是我和大汗的私密話兒。”
朵珠不笨,立即忍着痛,連滾帶爬地出了門。
“什麽私密話兒?”杜文死死地捏着她的領子,靠得近得幾乎都看不清楚她了,牙齒咬在肉裏一般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