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杜文沒有反駁這句話。
關心則亂,在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确實是他的病,必須要改。
他努力靜下心來,深吸了一口氣,邊穿軍靴邊問那個來回報的宦官:“現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宦官見他平靜多了,也敢說話了:“回禀大汗。剛剛翟女郎在回您禦幄的路上,眼見就要到了,恰好瞧見祁真,祁真也瞧見了翟女郎,隔着兩百步的距離吧,祁真招手說有話對女郎說,女郎也就停下來等她。”
一念之仁,懷着一些同情的翟思靜駐足等待,也想着對這個可憐的已經喪父、又很快性命堪憂的女子多幾分幫助。
結果,祁真靠近的時候突然掏出一塊邊緣鋒利的瓷片,直直地朝着翟思靜咽喉割了過去。
所幸身旁還有一個牢記要“保護翟女郎”的朵珠,見勢不妙,撲上去撞倒了祁真,自己臉上被割開了一個深深的口子,血流滿面猶自抱牢了祁真,對着翟思靜大喊:“走!快走!”
翟思靜反應也不慢,提着裙子和鬥篷一溜煙兒到了禦幄裏,把門拴上了。祁真緊跟着追過來,但沒有撞開門,這會兒摸了燧石和燧絨要點帳篷,帳下親衛們雖然趕過去了,但看她手裏拿着點着的松明,若是射殺,燃起的松明掉落在帳篷的油布上,立時就會燒起來,而火勢一旦蔓延,裏面的人就是活烤的命了。
杜文下颌骨繃得緊緊的,身上沒有披甲,動作就很輕便,連厚鬥篷都顧不得穿,拔腳就朝禦幄飛奔。
闾妃看着兒子的背影,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而後對剛剛撥給她的幾名柔然侍女說:“給我梳頭,再拿防凍的油膏給我手和臉塗一塗,別忘了還有我的貂皮鬥篷……”
只要有機會,她依然打扮得雍容,施施然踩在營帳的枯草地上,薄薄的積雪被踩出“吱嘎吱嘎”的聲響,擡頭望望天,小雪又落了下來,紛紛揚揚的,好像漫無邊際一樣,整片草場,連同天際,都宛如化作了黑白兩色。“哎,又是好大的雪要來了。”闾妃嘆口氣,“再拖到大冬天,幾座山被雪封住,回平城都難!這孩子,不省心啊!”
她并沒有去禦幄那裏看兒子,而是趁他一門心思在翟思靜身上的時候,轉腳去了中軍帳。
帳中還有許多杜文所用的将軍、參領、參議、主簿等官員,雖然打了勝仗,善後的事還有無數,大軍是繼續前行還是就此撤退,都要做好不同的準備,随時聽候主子的一聲調遣。闾妃見他們忙得有條不紊的樣子,滿意地笑了笑:“小子組織行伍,還算有點才能,只是決策的時候,還容易被心緒耽誤——這毛病要好好改。”
她俨然已經是攝政的太後,到處随手就拿着軍報和流水看着,看得帳下諸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木着臉偷偷大眼瞪小眼。最後闾妃道:“你們大汗是準備回程了麽?”
一名參議急忙陪着笑說:“大汗還沒決定呢。”
闾妃笑道:“還是快些定吧,這天氣瞧着不好,別數十萬人困在荒漠裏,真糧食罄盡了,殺馬吃就太可惜了,殺人吃又難以下咽呢。你們有勸谏的職責,可不能渎職哦!”
大家只能唯唯。
闾妃何等聰慧的人,當然知道這樣的虛與委蛇是因為她兒子大權在握,乾綱獨斷。可是她覺得他做得并不完美,還需要她的指點才行。
做母親的又閑閑問:“這次軍帳裏将帥及謀士,可有姓名造冊?”
她被救回來,自然是光杆兒一根,可是先帝在時,她安插在各處郡縣、各處軍隊,乃至朝廷中樞各處的闾氏兒郎或門下忠忱的部曲,數以百計,觸角應當是伸得很遠了。那麽杜文帶出來禦駕親征的人馬裏,有幾個是遼河闾氏的嫡系?有幾個是闾氏薦上來的?她當然要了然于胸。
看完名冊,她有些不快,大約是姓闾的人少了些。
但扭頭,闾妃只是笑笑說:“好的,你們慢慢忙,務使一切都進行得順當。”
出了中軍帳,幾個侍女趕緊給她撐上傘,闾妃環顧四周,終于道:“到大汗的禦幄那裏看看吧。”
祁真依然和杜文的人僵持着,即使皇帝去了也沒有絲毫讓步。
杜文正在那裏跟她談:“……你不要犯傻,這松明扔下去,你哪裏能有好果子吃?朕會将你的皮一塊一塊地剝下來,在肉上敷上鹽巴,晾在外頭任人侮弄。你現在乖乖的,朕并不要你的命。”
祁真板着臉,大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好一會兒才用鮮卑語回複道:“我要一個真相!你把我阿爺怎麽了?”
杜文的謊言張口就來:“原來你是為這誤會了朕。朕給了栗水王一萬人的軍伍,他也主動要求身先士卒,搶占菟園水忽律的大帳。但朕聽說,他禦下過嚴,動辄鞭笞,驅趕朕的人馬血戰肉搏而毫無憐惜。軍隊裏有人倒戈,叛聲一片,他倉皇出逃的時候又被忽律派來出擊的前鋒騎兵遇個正着,活捉到了王庭——再可惜沒有,但,人心向背,難道能怨我這裏?”
祁真大眼睛裏一顆一顆滾落着淚珠。檀檀脾氣暴,她當然知道,別說鞭笞士卒,就是鞭笞兒女也是家常便飯。但她是女兒,現在父親被敵人捉去,只怕兇多吉少,她的命自然也是危如累卵。
壁壘四周,都是執弓箭的哨兵,大冷的天,一撥值守一個時辰,凍僵了換另一撥,手中的弓箭始終不離,有幾回她試探過,哪怕是一匹馬靠近壁壘,也是頓時亂箭射殺——更何況人!
逃不掉,又被恐懼裹挾着,只能出此下策——但是沒能挾持到大汗最寵幸的翟思靜,現在不尴不尬被關在帳篷外頭,只有手中燃着的松明暫時可以威脅。而這威脅,一旦松明火盡,她就一定必死無疑。
祁真是個聰明人。杜文見她那口銀牙咬了又咬,睫毛亂閃而眼睛時不時瞟向帳篷,大概已經決定要拉着翟思靜一起死,也算是給燕國汗的一個打擊和報複了。他心裏開始發顫,四下裏弓箭手早就準備好了,只等他的令下;悄悄捧來水桶的士兵也齊備了,火勢一起就上前撲滅,水桶裏已經結了一層冰,很快會被凍成冰坨,他也不敢久等。
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是常人能有的勇氣。
他在糾結猶豫,身後,他的母親已經施施然來了,悄然問了一下情況,不由嗤笑:“一塊瓷片,一把松明,就叫你沒了辦法?”
杜文低聲說:“只是裏面那人……”
他萬不願她受一丁點傷害。
闾妃厲色在眸子中閃現,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冷笑道:“連死的勇氣都沒有,如何做草原大汗的女人?!”
正說着,突然聽見禦幄的門闩響了。
杜文心一懔,也顧不得反駁母親的話。擡臂做着手勢,示意各處軍卒都要到位,随時聽候他的指揮——這一場算不上戰役的戰鬥,死傷大概最多兩個,卻是他不能承受的重。
闾妃不再說話,只是神色凝重,凝視着不遠處的禦幄。
翟思靜在開門前隔着依然緊閉的門扇說:“祁真阿姊,我要出來了。兩敗俱傷,從來都不是最好的。你亡故的夫君是英雄,你自然是英雄的妻子,只是,哪有英雄亂殺無辜的人,還要把自己陷入絕境的?這不明智,對吧。”
她用的是鮮卑語,說得還不很流暢,有些詞也用錯了,但是大家都能聽得懂。
随即,她打開了門。
帳篷門較低矮,她低頭鑽了出來,身上還裹着狐肷的鬥篷,亮麗的妃紅色,帶着陽光般的橙色調,突然給這茫茫的黑山、茫茫的雪野、茫茫的灰空帶來一抹明亮與溫暖。她臉上的笑容一如這妃紅色一般溫暖,眸子毫不虛僞地帶着溫善的笑意,側頭看了一眼祁真,又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凝視着她、但投鼠忌器不敢沖過來的杜文。
她沖杜文也笑了笑,點點頭示意他不要沖動。
然後轉頭對祁真說:“栗水王的家眷還在分封的部族裏,忽律汗動作再快,也不可能現在就往栗水而去。祁真,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和我一起死,而是趕緊回栗水告訴家人,做好對抗忽律汗滅族的準備——大雪天消息不通,你也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祁真眼睛裏閃動着淚光,上前一手執着碎瓷片抵住了翟思靜的喉嚨,另一手仍然高高地舉着松明。
翟思靜沒有躲閃,無畏地看着她,沉靜地說:“阿姊,好好想想,是不是我說的理兒?”
祁真用鮮卑語“哇啦哇啦”說:“理兒是你說的理兒。可是,我如今能出得去?我死不要緊,我不怕!我不能白死!”可是,拿着碎瓷片的手卻顫抖而無力,碎瓷片抵在翟思靜的脖子上一陣陣滑,即便是毫無戰鬥經驗的翟思靜也知道,攻心之術只差最後一步。
翟思靜笑道:“你手上有我,可以和大汗談呀。”
瞟了杜文一眼,好像在說:“你送還祁真,不過換得忽律暫時放下惕厲,但卻會失去我了。你怎麽選?”
杜文已經餒然,心道:只要保得翟思靜平安,一個祁真算什麽?根本不影響他的大業!
而他母親在他身後連連冷笑:“唉,你的軟肋啊,被人拿住咯,不堪一擊啊兒子!”
祁真也了悟過來,把手上的碎瓷片緊了緊:“大燕大汗!其他我們不談。你給我馬,兩匹!放我走。我要報仇,你要報仇,咱們日後見面時再說!”
杜文說:“可以。”手一揮,便有人拉了兩匹鞍鞯齊全的駿馬來。
祁真又說:“叫我背後的弓箭手全部撤開!叫壁壘上的弓箭手全部撤開!”
她用手臂勾着翟思靜的脖子,另一手依然舉着松明,點着狐肷衣裳,燒起來也是快的。
雖然可以偷襲,但是有風險。杜文此刻不想多折騰——來日方長,十年報仇也不晚。他點點頭說:“可以!你理智,我也理智。你這會兒騙我,你也活不成。”然後手又一揮,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逐漸撤開,壁壘上有高高的哨樓,上頭的弓箭手也全部撤開。
祁真上了馬,又把翟思靜一并拽了上去,依然裹在胸前勒着脖子。另一手拉着兩匹馬的缰繩,已經沒有辦法揮鞭,但是上好的騎手,只要夾一夾馬肚子,靈性的馬兒自然知道意思,而且“灰灰”嘶鳴了兩聲,做好了奔馳的準備。
“你這不是說話不算話?”杜文冷臉道,“人放下!”
“不行!”祁真說,“我放下人,你立刻就會殺了我!”
翟思靜看了看遠處茫茫的風雪,說:“我不怕。一來我信你;二來栗水那裏并無多少兵馬,若是我有意外,大汗的人馬頃刻能到——可不是忽律汗!我一條命,和栗水王若幹家眷的命,總有輕重。”
風險,還是祁真最大。但是她已經別無選擇,抖着嘴唇點點頭說:“大燕大汗,你放心,我不會拿全家人的性命開這個玩笑。但請你也不要趕盡殺絕,不然,我們郁久氏的皇族後裔,只要有一個人活下來,都會向異姓仇人複仇!”
她仔細掃視周圍,确認沒有隐患了,才雙腿夾了夾馬腹,在風雪草原上朝着東南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