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翟思靜想像着闾妃的樣子,心裏默禱了一會兒,然後叫朵珠進來幫她梳洗。
朵珠近乎是蹑手蹑腳地進來,小偷一樣左右看看杜文不在裏面,才拍拍胸、吐吐舌頭說:“幸好大汗不在。昨兒吓死我了!”
翟思靜昨日若無那一抱,估計朵珠的命是保不住。想想杜文這家夥暴戾起來真是毫無底線,自己也像刀尖上舐蜜一樣,其實也随時都在賭他的心性能忍到哪一步。
說真的,這樣子天天過日子,再多的甜蜜都會被抹煞。
她今日選擇了比較清素的衣裝,也不用脂粉,掃一掃眉後,對朵珠說:“闾太妃救回來,我雖然身份尴尬,但少不得去拜見。天荒路遠的,也沒什麽東西值得一送,我打算親手烹些奶茶去。你帶上茶壺、牛乳、酥油、炒米和鹽,随我一道去太妃的帳裏。”
她不逃避,該來的一切都必須去面對。前世的生涯裏沒有闾妃的影子,但這一世她必須面對——以往一面,已經曉得這是極厲害的一個女人,杜文從小由她一手帶大,也繼承了很多她的特質。
稍一打聽,就了然闾太妃住在哪個營帳裏,加之杜文也沒有下令不許人靠近,所以翟思靜到了營帳前,首先聽見裏頭飄出來的一些詞句:“……你如今是大汗,不要任性罷。”
“這不叫任性!”
“這怎麽不叫任性?可敦是……”
翟思靜大概有些明白了。她退了一丈遠,對營帳外頭的宦官說:“拜托,通傳一下,說妾翟氏前來拜見。”
通傳進去,裏頭低低的争吵聲就戛然而止。
少頃,那宦官笑着一張面孔出來,垂首道:“大汗和太妃請翟女郎進去呢。”
翟思靜低頭進了低矮的氈包門,外頭吹了一會兒風,頓時覺得裏面暖意融融,只是暗一些,眼睛好一會兒才适應了裏頭的光線:杜文氣呼呼的臉色還沒有回轉來,闾妃卻是一臉溫善的笑意,伸手好像要握她的手:“真是做夢一樣!今日見了這麽多故人,眼淚都要下來了!”
翟思靜斂衽下拜。闾妃一把托住她的胳膊,笑道:“別啊,哪那麽生分的?翟女郎曾經是我和杜文的恩人,快叫我好好瞧瞧!”
硬是見禮,反而見外,翟思靜微微低垂着頭,一副漢家淑女的樣貌,聽着闾妃“啧啧”地不停贊嘆她好儀容、好相貌、好肌膚、好頭發、好禮儀……
翟思靜便也稍稍擡頭,看了闾妃一眼。
上次竹林會見,闾妃清素若不食人間煙火。這次到底是在寒冷的草原上被關押折磨了這麽久了。她的老态好像也畢現出來:皮膚有些幹燥,帶着草原日曬的沙紅,眼角和眉間是無數細細的皺紋——遠看看不出,近看密密的都是!頭發也幹枯多了,還夾着幾絲銀發,披帶着草原鮮卑女子的狐兔絨帽,一串串垂珠挂下來,稍稍掩蓋了些憔悴。
然而其态度和談吐,還是一如既往,熱情而不過度,笑眸子裏也有着令人生畏的寒意,看着人的時候總是死死地盯着,仿佛是老鷹凝望着獵物。
翟思靜重新垂頭道:“聽聞太妃和大汗還沒有進早膳,妾新學的沏奶茶的法子,不知合不合太妃的口味?”
闾妃瞥眼看着朵珠吃力地捧了一大堆東西進來,笑道:“在柔然連粥湯都吃不飽!哪裏敢奢望奶茶!到底還是你細心,知道我餓了。不像那個小崽子,就知道氣我!”
眉梢一動,回眸剜了自家兒子一眼,又招招手說:“杜文,過來學着點,看看,我跟在你大軍裏,天天就是吃肉幹和奶酒!”
杜文這倒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笑了笑,說:“思靜本來就是賢淑的典範。”
翟思靜手腳利落,揮五弦一般很快沏好了兩碗奶茶。西部戈壁草原上正宗的風味:炒米香噴噴磨碎,少量的鹽巴,斫碎泡得濃濃的黑磚茶,瀝清茶渣後再沖入熱乎乎的牛奶,拌上酥油,頓時,茶香、奶香、米香都飄逸開來。
闾妃接過翟思靜奉來的茶,見兒子接過手就打算喝,頓時咳了一聲,然後把自己手中的奶茶又推還給翟思靜:“這是在咱們母子的營帳裏,你是客,當你先喝才是。”
這狐疑真是生在骨子裏!
翟思靜無從推辭,索性爽朗地謝過,慢慢品啜,雖然很熱,也很快喝完了。她以前實在不習慣茶水裏加奶加鹽這種喝法,現在反而覺得又解渴又抵飽,帶點鹹鹽味兒還不起膩,真是聰明的草原民族想出來的好法子。
她把茶喝得底朝天,然後又利索地重新拿杯子,又給闾妃沏了一杯。闾妃這也才喝了,然後又是贊聲不絕,連連道:“這伶俐!這賢惠!……比我親生的兒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緊接着講:“我跟杜文說了,翟女郎這麽好的女郎,決不許他胡糟蹋了。等迎娶他表妹為可敦之後,嫔妃也該一個一個冊立起來。聽說柔然栗水王的女兒也在營裏,長得還很漂亮,我也勸谏他,雖然好看,也不能貪色,栗水王已經屍分五塊,送到柔然各部落示衆去了,他的家人自然都保不住,若要表示與柔然的交好,他的閨女還是送還忽律汗比較好。”
翟思靜忍着沒說話。
檀檀的女兒祁真,她在營地裏也遠遠地見過:皮膚黑,不符合南朝的審美,但是不得不承認,除了黝黑之外,五官身材都特有可取之處,特別是玲珑又不顯嬌弱的腰肢,配合着上頭、下頭兩處豐盈,真是叫偏于纖細的翟思靜自認不如多矣。
若是送還忽律汗,大概祁真是活不了的。
但杜文卻在點頭,然後一臉驕傲地對母親說:“阿娘,你怎麽不看看翟女郎?自古男人家後院安穩,少不得這樣賢惠的人主內。”
闾妃笑道:“又不是不讓你納娶!”
然而話語溫柔,目光淩厲,趁翟思靜不注意,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亦是鷹視狼顧的兇厲模樣。
可以了,闾妃的意思已經抛出來了,杜文有表妹,大約是姓闾,哪有做太後不期望着自家家族能夠興盛強大——而她翟思靜,漢家身份,世族在北朝不過一個笑話,沒有根基,單憑一點皇帝的寵愛,哪裏是長久之計?只怕是取亡之道吧?
翟思靜突然有些心慌,又覺得與其和杜文愛得這麽辛苦,放棄掉說不定就是長痛不如短痛。她依然柔柔地垂首,柔柔地說:“太妃未免太誇獎妾了。妾是什麽身份的人?大汗瞧我是罪孥,留在身邊暫時伺候而已。”
闾妃仿佛和翟思靜站在一條戰線上一樣,疼愛地拍了兒子一巴掌:“如此,你的當務之急還是處置栗水王的女兒,重新和忽律交好——你想想,我豈有不恨忽律一直虐待我的?但國家形勢是大事,我吃點苦算什麽?在這片茫茫的戈壁草原上,柔然四十八部落,你要全數把他們吃幹淨談何容易?不如和忽律要些實惠的東西,再圖以後吧。”
這倒也是大實話。勝仗好打,亡族不易。沒有實力之前,貪心是可怕的。
杜文點點頭說:“好,這容易。但是……”
他看看翟思靜,欲言又止,還是說:“其他不急,以後再說。”
翟思靜退出去,外頭的大風卷着寒意一下子叫她有些難招架,還好朵珠伶俐,把她的狐肷鬥篷帶出來了,此刻往身上一裹,寒氣頓時減少了很多。
朵珠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她:“大汗沒說要殺我吧?”
翟思靜“噗嗤”一笑:“大概還顧不上。你這幾天別老在我營帳前面晃,見他來了就躲遠點,他忙起來忘記了,也就忘記了。”
“若是不忘記呢?”朵珠還是有些懼他,骨嘟着嘴說,“可不能我死在達奔納之前呢……”
翟思靜看看她念念不忘情郎的樣子,竟然有些羨慕她,說:“那你就大聲喊我來救你。要是我步子夠快,說不定能再抱一回他的大腿。”
朵珠也聽不懂這裏頭雙關和逗笑她的意思,憨憨一笑,說:“好的,有女郎在,我就放心了。女郎回禦幄去休息吧?”
“不。”翟思靜看了看遠方,果然瞧見那個叫祁真的柔然小郡主,仍是一如既往踮着腳,離着壁壘老遠,卻眺望北邊的神色——她也就是這樣認識了這位祁真,并且今天聽說了闾妃和杜文的想法後對她産生了深深的同情。
不幫,她安然無事;幫了,卻可能惹來麻煩。
但是,明知其不可而為之,是聖人教誨。
簡單的事,誰不會去做呢?簡單的決斷,誰不會去選呢?
卻說杜文目送翟思靜出去,回頭對母親換了一副兒子的面孔:“阿娘,我長大了,我現在是大燕的大汗,不是那個在阿爺面前撒嬌的杜文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闾妃并不強他,只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急什麽呢?她比你大兩歲,看得出來,迷惑男人的功夫不賴——看上去雪山上的神女似的,卻叫你神魂颠倒。你還是緩一緩,多看一看,別被騙得團團轉,最後為情所傷,後悔藥都沒出吃去。”
“才不會!”杜文說。然而腦袋裏卻浮現出翟思靜喊“長越”的模樣——如今她也在警惕了,自己又打探不到消息,這根刺已經越紮越深了。
兒子的臉色陰沉,闾妃哪有不懂他的。
既然他自己狐疑,就不用多說了。狐媚惑主,将來總是要想辦法處置的——哪怕她曾經幫過忙、救過命呢?兩碼事!
“你先想想栗水王女兒的事吧。”
杜文說:“這事簡單。但是我不服氣。”
“我阿父的仇,就不報啦?”杜文在母親面前還像個小孩子,嘟着嘴說,“烏翰仗着他的庇佑,天天摟着柔然公主睡,吃香的喝辣的,過得可滋潤呢?——主謀殺我父汗的仇人、毫無人心的弑父惡賊,就叫他活得這麽逍遙?!”
“他不逍遙!”闾妃糾正着,“你夠辣手的了,把大賀蘭氏放回去,鬧出了多少麽蛾子,我在黑帳篷裏都看戲一樣看得要笑。”
“當然,仇也是一定要報的。”她又說,還長嘆了一口氣,“只是我在黑帳篷裏聽說,柔然四十八部中,還是有好些是忽律的忠實擁趸。你呀,還是輕率莽撞了些。救我出來沒有好好打算怎麽全盤地對付忽律。現在他按約定放人了,你若不守信,将來就是奪了這片草原也守不住人心——你怎麽就這麽急呢?”
“還不是為了快點救阿娘你麽!”小狼不服氣地嚷着,“夜長夢多,我多少回緊張得夜不能寐,做夢都夢見他們把阿娘你——”
他怕母親忌諱,不敢往下說了。
闾妃卻冷笑着斜乜他:“說呀,夢見我怎麽了?被奸.污了?被殺掉了?被五馬分屍了?我身在敵營,死都不怕;你做個夢都怕!膽小鬼!怎麽成大事?!”
快要十八歲,人高馬大、獲勝無數的兒子,被蔑視得幾乎又要和母親吵架。
但是門外傳來宦官焦躁的話語:“大汗!大汗!有急事!”
“怎麽了?”杜文不耐煩的。
宦官小心翼翼但又急切地說:“出了點事……祁真郡主,要殺翟氏女郎不成,現在挾持了翟氏女郎!”
杜文“霍”地站了起來,急迫地到氍毹邊上穿他的軍靴,單腳立着,半天都沒穿上,急得額角青筋暴露。
闾妃冷冷道:“多大個事!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