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知己知彼,是戰勝的最好渠道。茫茫草原上的戰鬥,更是要能夠穩準狠地找到敵軍的所在,分兵搜讨,逐片抄掠,叫柔然汗忽律無處遁逃。
翟思靜跟着杜文的隊伍一路奔襲,辛苦确實是在閨閣裏無法想像的:常常半夜突然被叫醒,杜文将她連着被子一道一卷,往辂車裏一塞,指明一個地方,而他自己跨上駿馬,轉眼就不見了。
或三日、或五日,剛剛駐紮的營地裏又有了他的身影,而且往往是俘獲甚多,駿馬常以十萬計,俘虜或招降的柔然部落也黑壓壓的都繩捆索綁,還有擄掠來的金銀、皮毛無算。
被俘的人在哭,得勝的部隊在笑。
晚來的篝火中,殺羊宰牛,油脂的香味傳得老遠。被俘的女孩子如牛羊一樣分在各座軍營裏,繞着篝火被将領士兵們輪流撫玩戲弄,遇到個把摸到興起的男人,女孩子頓時就被拖進帳篷,尖叫聲和哭鬧聲不絕于耳。
熱鬧的聲音傳到翟思靜的帳篷裏,她卻不要聽,可是捂着耳朵也抵擋不了那動靜。
好容易門口鑽進一個人,她知道這必然只會是杜文,頓時擡臉責怪道:“你不要來我這兒!你來我這兒幹嘛!外面那般的熱鬧,盡夠你享樂了!”
低頭鑽進來的杜文莫名其妙挨了她一頓呲,眨巴了一會兒眼睛才笑道:“幹嘛,吃醋了?我又沒調戲柔然的女俘虜——我還看不上呢。”
上前來淘氣地對她動手動腳,笑着說:“看看,我有個這麽好的——我又不傻,放着現成的好的不要,要那些……”這也不是騙人,他是個挑剔的性子,而且欲望再急都能忍,絕不會随便湊合。
翟思靜把他的手從胸懷裏捉出來一丢:“哪個要吃你的醋!外頭聽着一群野狼似的。”
正說着,不知哪裏的帳篷間傳來女孩子的尖叫,然後一聲聲求饒聽得一清二楚。
杜文凝神聽了一會兒,笑道:“這是鮮卑語,那女孩子在說——”
翟思靜跟了他這麽久,學了不少鮮卑語了,此刻冷冷道:“在說:‘不要碰我的身子,我家裏有牛羊,都給你。我有所愛的人了,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杜文愣了愣,又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說:“一點不錯呢。你真是聰明,什麽時候學的鮮卑語?”
他剛問完,又聽見那女孩子在急切如爆豆似的說:“求求你,我給你做牛做馬,我不想被別的男人碰!”
翟思靜捅捅杜文:“我想要一個貼身的侍女——你不在的時候,我太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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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侍女,當然盡可以去挑。但這會兒要,意思很明顯。
杜文故意說:“柔然女孩子可不像漢家女孩子細心,可粗悍蠢笨啦。”
說完,聽見那帳篷裏傳來巴掌“辟裏啪啦”的聲音,随後是“咚”的一聲,又是一聲悶哼。
翟思靜對這樣的慘烈特別有同情心和感同身受的悲切,頓時抓着杜文的袖子搖:“求你了!粗悍不粗悍,蠢笨不蠢笨,我都不在乎的。”
杜文眯着眼睛看了她一會兒,似乎在忖度這是不是個好機會來逼問一些問題。但他還是沒有出口,只笑笑說:“真是拿你沒辦法!”轉身出了帳營。
少頃,在那個女孩子的尖叫聲中,杜文又踏了進來。一樣的粗魯:拽着那個女孩子的頭發,連拖帶扯的,丢進帳篷中,搡得她幾乎翻了個跟頭,還好大汗用的禦帳裏都是柔軟的西域氍毹毯,才沒有摔傷。
女孩子罵罵咧咧的,杜文“刷”地揚起皮鞭打了她兩下,用鮮卑語怒叱道:“你也不看看你的臉,我怎麽你?我要怎麽你?”瞧瞧翟思靜,然後得意地說:“你和裏頭這位比比,再想想我要怎麽你?”
女孩子頭發散亂,鼻青臉腫的,黑紅的肌膚,圓臉大眼睛,中平之姿,衣裳已經扯成一條一條的。大概剛剛以為杜文要怎麽她,狠狠罵了一路,哭了一路。此刻雖然被兩鞭子一抽,但看見白皙纖細坐在那裏的美人,她心裏反而放松下來,捂着疼痛流血的胳膊,“叽裏咕嚕”只嘟囔了。
翟思靜過去看了看這女孩子,剜了杜文一眼,去取了藥給她擦。
她聽得懂鮮卑話,說起來還是別扭,勉強講了幾句安慰這女孩子。女孩子剛烈的淚水也漸漸收了,扁着嘴,看着翟思靜點着頭。
杜文對那柔然女孩子說:“好了,你運氣好,可敦看上了你,你好好服侍她,不僅能活下去,将來說不定朕還放你回去。現在到外頭去,叫你才許進來。”
對外頭人道:“那根長鐵鏈拴在帳篷外的立柱上,再給她件羊毛氈子搪寒。”
和漢家的侍兒不同,這其實就是女奴,不僅要伺候人,而且是沒有人的尊嚴的。
翟思靜問:“草原晚上這麽冷,怎麽讓她拴着鐵鏈在外頭睡?”
杜文把門從裏面闩上,笑道:“因為裏面我不喜歡有其他人呀。不用鐵鏈拴着,萬一她沒見識半夜跑了,到壁壘附近,我可是叫三聲不答便立即射殺的,那不是她找死麽?好容易你看中個人,我還是當心着她的小命呢。”
翟思靜無語了,但是人總算不受侮辱,留了命在,她還是當感謝他的吧?
正想說點什麽,又有帳篷裏傳來女子的哭叫。
杜文在她欲開口說話前搶着說:“別再求情了!俘虜的女孩子數以萬計,我好容易有些女人犒賞犒賞手下為我賣命的人,你要都收在帳下當丫鬟?你也用不了那麽多,他們呢,也都憋壞了!”
“救不了的。”他最後說,“你以為戰争是什麽?從來都是這樣子!草原上狼群逐羊群,誰軟弱誰就被吃幹抹淨,漢人那套,行不通的。”
翟思靜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但還是垂頭說:“在上者無情,視萬物為刍狗,但是這一個個人,雖然是勢必湮沒在時光長河裏的,卻也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
“你有你的大慈悲。”杜文含笑撫了撫她的鬓角,然後收了笑說,“但我有我的目标,千難萬險都不能改,何況是區區些個蟲蟻一樣的人?”
翟思靜定定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說:“我懂。睡吧。”
他緩緩撫着她的背,情.欲又漸漸勃發起來。而翟思靜窩在他胸懷裏,應和着他的親吻,突然在間隙裏來了一句:“唉,衆生皆苦。我覺得自己也像一只蟲蟻,此生,他生,不斷輪回,看着世間各種苦谛,方始證明自己的自私、軟弱、卑微……”
杜文停下親吻,愣怔了一會兒,随後把她攬得更緊,仿佛怕她跑掉一般。
翟思靜不意他突然半天沒有動作,被勒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動了動。
杜文的聲音從她耳邊悶悶地傳過來:“思靜,我想問一個人。”
“誰?”
他又是半天沒有說話,好容易等他開口了,他卻說:“唉,以後再說吧。”
好像沒有了绮念,慢慢松開了她的背,只輕輕地搭着她的腰,緊促的呼吸過了很久很久才勻淨,一夜就這麽簡單地偎依睡去。
第二日,杜文心心念念盼着的消息來了!
被杜文東路大軍、檀檀西路叛軍,以及杜文所聯合的高車部夾擊的柔然汗忽律終于受不住了,派人前來和議。
柔然來使一進北燕碩大的壁壘,就感覺到了無比的壓抑。
廣袤原野上到處是柔然馬,帶着鎖鏈的柔然俘虜正在群馬間勞作。沿着壁壘一圈是高高的木杆懸挂的人頭,與剖成兩半挂在栅欄上晾着的牛肉、羊肉好像并無太大區分。士兵們長槊鋒利,箭囊裏滿滿的都是箭,各自操練騎射、弓馬、石鎖、布陣,好像随時就能拉出來再打一場。
等到了中軍帳營,大開的門扇,鋪得長長的紅氈毯後頭,坐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帝王——遠望也看不出年齡,但那身高和氣勢已經足以使人股栗。
來使戰戰地穿越過用刀劍架成的長廊,頭頂懸着的鋒刃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到了帳營裏頭,才看見杜文的模樣。瞟了一眼,頓覺壓迫感,來使低頭抱胸行了一禮。
聽見杜文在上頭嗤笑一聲:“這禮數,還是得我們教一教。”
來使沒及反應,膝窩裏被狠踢了一腳,撐不住就跪下了。
這樣的折辱,來使也不得不受了——城下之盟,哪有那麽好簽的?!
杜文這才閑閑問:“所來何事啊?”
來使手中有一件大賭注,此刻,大概也是最有用的賭注,少不得咬咬牙抛出來。他虛與委蛇了幾句,就單刀直入了:“大燕可汗一路緊緊相逼,我們可汗甚為不解。難道大燕可汗倒不顧念在我們這裏做客的阿娘和阿幹了麽?”
杜文眼匝急遽地收縮了一下,而後切齒冷笑道:“喲霍,這擺明了是威脅我?我阿幹是臉皮不要投靠岳家,我阿娘是被擄掠走的。你們忽律汗現在是怎麽個打算?殺掉我阿娘報複我進軍這事兒?”
使臣不意他不走通常的套路,一口就把話說死了、說絕了,急忙間連連搖手,陪笑道:“大汗這話說的!……闾太妃是客,我們只是擔憂招待不周,哪敢有絲毫的不敬?當然,大汗不退兵,闾太妃也憂心如煎,生恐壞了兩國的關系。”
杜文這才收了些猙獰的模樣,散了一下雙腿說:“我只是聽貴王庭中栗水王說,親見我的母親受烏翰的虐待,心裏不忿,故來問個究竟。”
來使一臉憤慨:“栗水王這樣的叛賊,說話哪有一句是真的?他拿着大汗的人馬,在我境內肆意招搖,真是人人得而誅之!大汗千萬不要受他的挑撥,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欺騙了!”
杜文已經感覺到這位來使空有皮相,內裏已經慌亂了,所以也不必跟他盤馬彎弓,直接談就是了:“我這個人簡單:我阿娘,我阿幹,兩個人,我拿栗水王的人頭來換。人我接到手了,立刻退兵,決不食言。若是實在不肯——”
他嘻嘻一笑:“我也不在乎人了,橫豎這廣闊的土地、無數的牛馬和奴隸,也足以讓我傾心了。”
來使眼睛亂眨,好半天道:“一顆人頭,只能換一個活人。闾太妃可以。”
杜文心裏嗤笑:柔然汗若是扣着闾妃,而發還烏翰,他杜文心裏仍是懸懸;可惜這亦是一個囿于小家小我的君王,顧念着女兒女婿,就不由要走一步臭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