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二天,翟思靜醒過來時,感覺外頭天光大亮,帳篷的縫隙裏都透進了陽光。而杜文卻沒有離開,他那只大沙盤搬在禦幄裏,有空就在看。
見翟思靜醒來,杜文看了她一眼,然後笑問道:“做什麽噩夢了?枕頭都哭濕了吧?”
翟思靜摸了摸枕頭,真的有些淚痕在上頭。她心裏有些惴惴,有些惶惑,好像昨晚的亂夢一如既往——那些亂糟糟的故人和往事,揮之不去,真實亦即噩夢。
但對他,只能搖搖頭:“不記得了,大概我是想着你即刻就要前往柔然王庭殺人,所以做的都是各種血淋淋的夢吧?”
杜文過來,笑微微的模樣卻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但肯定有不對勁的地方。
“杜文……”翟思靜凝望着他。
他卻一閃臉別開頭,避開她征詢的目光,而是望望一旁擺着的早膳說:“小懶蟲,起來吃飯吧。你不餓,我倒真餓了。”
原來還在等她一起吃。
翟思靜起床洗漱,挽頭發時從銅鏡裏窺見他的神情——剛剛對面對地看他,他還是埋頭在看他的沙盤,聚精會神,仿佛除了他即将發動的大戰之外,對其他事都沒有興趣;但是現在,他分明是眯着眼睛悄然擡頭,毫無表情,像捕獵的老鷹一樣不錯目地盯着她的背影在看,盯得她突然覺得汗毛直豎,毛骨悚然。
但是翟思靜插好金釵,緩緩回頭時,杜文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沙盤上,仿佛沒有挪移過,俄而還擡頭對她笑道:“哎呀,怪道人家說等女郎家梳妝最費時,你看你就挽了個頭發,我都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草原上的早餐是加了鹽的酥油奶茶,兩盤子腌肉,兩大碗麥飯。
“吃吧。”杜文自己坐在食案前“唏哩呼嚕”吃了起來,幾口後擡頭看翟思靜面前沒動,又說,“我知道你不習慣,但總要吃點,你看你那腰,越發細怯怯的了,我昨晚上都怕一使勁就把你這小腰兒掐斷了。”
女郎的臉頰上浮起兩朵紅雲,輕啐了一口,搛了一小團麥飯吃了。
他又來啰嗦:“還要吃點肉呀。不是說屁股大好生養嘛,你看你回頭屁股都瘦沒肉了,怎麽給我生娃?”
這話大概太粗魯直白,見翟思靜好像有生氣要擱筷子的意思,他又把老媽子嘴臉換成了嬉皮笑臉:“好好,瘦就瘦吧,咱不談生娃。我叫中午準備了白蘑——草原上其他好吃的蔬食都沒的,唯有這白蘑是人間至味。管叫你油膩膩的胃感覺氣像一新。”
他真是能忍善裝,明明從背後盯着她的眼神是那副陰霾樣子,現在當面聊起來,又是這樣溫柔郎君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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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又吃了幾口,和煦地問:“是不是這幾日為作戰的事煩心?”
杜文從一大碗麥飯裏擡頭望了望她,終于笑道:“當然煩心。雖說各個細節都籌謀到了,畢竟我阿娘在他們手裏,稍微哪裏不對勁,就沒有後悔藥吃了。所以這段日子,必須全神貫注,不做他想。”
至于長越那厮的事,等擊敗柔然、救出阿娘之後,再慢慢計較。杜文心裏告訴自己。
他後槽牙咬着,怕被看出端倪,又埋頭到那大海碗裏。
翟思靜沉吟了一會兒,終于又說:“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擔心闾太妃的模樣,好像是我那時候擔心我阿父阿母的樣子。血緣之親這東西,有時候覺得無理好笑,但就是打不散、扯不斷。”
杜文又一次從海碗裏擡頭,小鷹一樣又敏銳又天真的目光:“不是你們漢人最愛講孝道?設立了多少框框,你反而覺得是‘無理好笑’?”
翟思靜說:“順從天性,是真孝道。僞善的人,你沒見過。”
杜文笑道:“天性這話,我愛聽。從心所欲,便是天性了。”
“要加三個字,”翟思靜說,“不逾矩。”
杜文停了筷子,仿佛若有所思,但是這次沒有擡頭看翟思靜,而是更加奮力地扒飯,最後再來了一大盞奶茶和一大塊肉。
那麽大海碗的飯,翟思靜實在吃不完,淺淺一層下去,她就覺得肚子裝着磚塊一樣,頂得硬邦邦的。“實在吃不了。”她微微地皺着眉,噘着嘴,對杜文說。
杜文笑着嘆了口氣:“打仗時糧草是精貴東西,別糟蹋。”
平素那麽講究的一個皇帝,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她的剩飯,就着肉汁和肉醬,“唏哩呼嚕”都給幹完了,前後加起來吃的是翟思靜四五倍還不止。
吃飽喝足,他脫下寝衣,換穿襯在兵甲裏的襜褕。吃那麽多,全長成了精隽的肌肉塊,短短一兩年,他的身形完全洗脫了少年人的模樣,修長健壯卻不顯得粗悍魯莽。軍中的操練他自己都一日不拉,所以平時寝卧裏抱起翟思靜時,輕飄飄就和抱一卷絲帛一般。
他這日穿的是明光铠,特別沉重的甲胄可以帶來最好的防護力。翟思靜見他穿着時緩慢,不由說:“平日是不是都有宦官伺候你穿衣?一個人不方便穿戴的話,我來幫你。”
真個伸手去幫。
杜文也不說話,笑眯眯由着她托起一塊背部的甲板,結果她手上一仄,差點就把甲片砸地上了。
杜文眼疾手快地托住,笑道:“一副甲胄六七十斤,你這不好好吃飯的小身板怎麽捧得動?看砸了腳趾頭!”
穿戴這樣的盔甲之後,行動不便,他努力地低了低頭、彎了彎腰,也只能勉強親到她的額頭,然後伸手揉揉她的頭發說:“幫我系系帶子就好。”
又向她解釋:“沒辦法,接下去我要打算深入敵中的,無數飛矢,唯有這樣的明光甲才有良好的抵禦力,少不得受點罪披挂着操練,不然臨了是指揮不了千軍萬馬的。”
“杜文……”此刻,翟思靜心頭也是千萬頭緒,卻不知從哪一句說起才好。“原諒”兩個字卻是無法出口,一來對他太莫名其妙,二來她也無法直視自己的內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原諒他。
杜文推開帳篷門出去了。
外面是秋季草原上潋滟的陽光,他走在那光芒裏,而翟思靜覺得目力不夠,漸漸瞧着他成了模糊的一道窄影。
他缺點那麽顯著,優點也那麽張揚。
翟思靜白天在帳篷裏無所事事的時候,邊刺繡,或邊讀書,腦海中就會邊胡思亂想。
這日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總提到他阿娘,翟思靜也不由總想着自己的父母。
離開瑙雲城的前幾天,杜文是允許她看望父母去的。
講孝道的舊世家,做女兒的終歸心裏有家,在瑙雲城的東北角,北方的低矮屋子圍成了一座狹長的大院落。翟氏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暫時擠在這裏居住。條件和在隴西當然不能比,勉強落腳而已。
翟思靜幫着檢查着屋裏的火炕和炭道,然後坐在條炕上陪母親唠話兒。
母親悄悄問:“大汗對你是不是粗暴得很?”
翟思靜有些臊,搖搖頭:“總體還好吧,脾氣是惡一點,不過對我不亂撒氣。”
“看來他是挺喜歡你的。”母親翟李氏嘆道,“他還是扶風王的時候,不是還到咱們家來談結姻的事嘛?我是個婦道人家,當時覺得這小夥兒雖然年紀小不穩當,可是聰明伶俐,提到你就分外巴結的模樣。我還和你阿父說:嫁給太子是做妾,扶風王肯聘為正妻,對思靜豈不是更好?”
翟李氏拍拍大腿,哀嘆着:“你阿父是個老古板,怪我是婦人之見。我不服氣,問他,咱們隴西翟家,在隴西幾百年的基業,連士族南渡時都忍住了沒有遷徙,為的就是士族的一點骨氣。怎麽如今為了讨好胡人的君王,居然肯把女兒嫁給胡兒做妾?莫不成是貪圖女兒換來的這點富貴?”
“你父親呵,當場就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他指責我:‘你以為南渡到楚,咱們就有骨氣了?世家大族的尊貴女孩兒,皇甫氏的皇族看上了,就全數是正室?到時候皇權壓着你,還不是都一樣?舊時王謝,遇到四王之亂的時候,哪個不得夾着尾巴做人?’”母親感慨着,“他說的也對哈,我想想我們汾州李家舉族南渡到了富春,結果外來的大戶還不如落架雞!聽說幾場內亂一來,一半多的人倒不在了。”
她不由抹了抹淚水,悲啼了一會兒才說:“亂世,人命如草,都是一樣的。”
翟思靜當時是有些嬌嗔:“哦,他打算得倒好。我呢?也沒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就嫁給胡兒?難道漢家的兒郎,賢德有才華的男人都死絕了,沒人好和我結缡的?”
翟李氏疼愛地拍了女兒一下,笑道:“你看看你,自打變作婦人,說話一點都不害臊了。”
轉而又道:“不過,你父親這人,你也當理解。他心心念念的總不忘這片土地是漢人世代居住的地方,當年不肯走是這個原因,現在希望你嫁入鮮卑叱羅家,也是這個原因。”
胡人亂華,已經不可逆了。南朝的孱弱無能,寧可龜縮在建邺,隔黃淮而分治中土,也不肯北伐。南望王師也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所說的“戮力王室,克複神州”,漸漸就只是北地漢人遙遠的一個迷夢。
“當年羯人入主中原,殺戮得太慘烈了——到底是未曾開化的蠻族。”翟李氏搖搖頭,心有餘悸似的,“倒是鮮卑胡人,自稱是黃帝之子昌邑的苗裔,又曾幫助中原的帝堯驅逐女魃部族,立下功勳。對漢室的制度文化也頗有興趣,對漢人也還算尊重,沒有濫殺或遣送為奴的舉止。只是到底是兩族,難以同心。你阿父說,現在指望南楚嫁公主來和親,只怕是難上加難,要為漢人争一席之地,争說話的機會,只有從依然留在北燕的五大姓漢人着手,當官做宰一時難辦,從聯姻上打開渠道倒不失為機會。所以……”
所以耽誤個把女兒,争取為漢人參與到政體中,在男人們的思維裏是最簡便和最快捷的方法——漢代那麽多和親公主在停戰、溝通、互惠互利起到的作用之大,乃至在想法上相互影響,血緣上逐漸“稀釋”,都不是孤例。
犧牲到自己頭上,翟思靜骨子裏當然不情不願,但是父親的想法究竟有沒有錯,又是一說。
翟李氏道:“你阿父還說,石勒之有張賓,苻堅之有王猛,都不僅興一代國,而且移風易俗,孔孟之道得以在胡族發揚光大,這才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若是思靜肯做這樣的犧牲,豈不如王昭君,豈不如劉解憂,豈不如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