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等杜文踏足柔然草原的時候,已經是秋草萋萋的時候了。
草原一片一片地分布在群山間,而河流從草場間穿行過,卻不是定道,今年在這裏,明年又随着地勢的變化、雪山上融雪的多少而轉移了方向。若是哪一年水源轉向,或者是水分不足,氣候再壞一些,牛羊會成批地死亡,牧民的日子就格外地難過。
草原上的人逐水草而居,生存得也不容易。
杜文帶的人馬已經逼近了大娥山,肉眼可見前頭是茫茫的戈壁,柔然栗水王所掌領的草場就在這裏,現在等着的就是他的消息。
其實不必等消息,杜文也知道扶植的這個人不堪一用,而且酒泉過去的兵馬沒有訓練過,在這戈壁和草原上的戰鬥能力幾乎為零。
但是人性有弱點,貪欲總會淩駕于自知之明之上,栗水王檀檀一旦對柔然汗的位置起了念頭,再加上有人白送他兵馬,給他後援,協助他造反,這樣的機會,他當然躍躍欲試——失敗了,也不過就是逃命逃得快一些,反正人馬不是自己的,也不會心疼。
檀檀敗逃的滾滾煙塵老遠就能看見,像戈壁遠處騰起一層灰黃的霧霭一般。
杜文知道時機到了,對左右吩咐道:“辎重先舍棄在這裏,預備重甲,但輕騎先援助檀檀。”
檀檀幾乎是屁滾尿流到了杜文接應他的河水邊,那張臉被秋陽曬得黝黑,沒擦盡的血污和泥塵嵌在額頭、眼角的褶子裏,渾身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他見到杜文挺立在馬背上的身影,一時竟忍不住落下淚,激憤地用手背一擦,說:“西涼那幫膿包!完全不禁打!”
杜文圈馬繞了他一圈,對他身上的氣味頗為厭惡,離開遠了些才問:“一萬人還剩多少呢?”
檀檀說:“不剩多少了——幾百個吧——其餘都死光了。我也還殺了些個不出力的,其餘的太無能了,賞給我帳下為奴了。”
人命如草芥,他自然是不在乎的,就和養的牛馬一樣,無用了,就宰了吃肉好了。
檀檀還毫無廉恥地問:“你不是說援助我嗎?現在忽律汗那裏雖然勝了我,但是也給我打得挺慘的,在菟園水的千餘帳篷都給燒光了,馬匹牛羊四散奔逃。若是你協助我追擊一下,指不定我反敗為勝呢!”
杜文一直是冷冷的微笑,在馬上道:“好得很!但是你手下還有多少人能夠指揮?”
檀檀猶豫了一下說:“兵卒大概四五千吧,但是散在各處的牧民總有十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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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好!就以你的名義召集牧民,披甲為兵,再發文給西北的高車國,令他倒戈忽律汗。我的東路軍也快到黑山了,四面包抄,管叫忽律無處可逃!”
檀檀大喜:“好!我這就發令!”
他沾沾自喜的,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杜文的前驅之狼。
當晚,杜文命将士們秣馬厲兵,檀檀的五千手下全部分散到他的部下,只能聽從他的指揮。
檀檀這時候覺察出不對勁來。在杜文已經忙完軍務打算就寝的時候,門口傳來檀檀和侍衛的争執:“……不行!我要見你們大燕汗!很急!必須見到!”
杜文正攬着翟思靜打算就寝,聽見這聲音未免生氣。随意在寝衣上披了一件外袍,連胸口敞露着都沒發覺,皺眉對堵在帳篷門口的檀檀說:“怎麽了?”
檀檀個子只及杜文下巴,此刻仰着頭氣勢一點不遜:“大燕汗,我的手下是跟慣了我的,你怎麽編到你的隊伍裏去了?”
杜文嗤笑道:“你那五千個人,在我的大軍裏撒了一把米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只是你不懂,漢人的治軍方略最好使:行軍不是打馬飛馳,追到哪兒算哪兒,而是要列兵布陣,每一陣都要起作用才行。你看看,這五千人交給你也白糟蹋了,不如我來為你使用,等贏了這一場,你當柔然汗,我自己把人還給你——再說,那時候你還在乎這區區五千人麽?”
檀檀就是再愚笨,也知道這狡詐的話決不能信。
他嚷嚷着:“五千人少,你不在乎,可現在這是我唯剩的本錢了。不成,人你得還給我!”
心裏道:這不無賴麽!五千人歸你了,我不就光杆兒一條了?
杜文見他髒兮兮、臭烘烘的,好像還想擠進帳篷門和自己理論——裏頭翟思靜已經被他脫得不着片縷,就算裹在被子裏,他也不想讓這醜鬼看見。
他頓時一拳頭出去,把檀檀推遠了,橫眉道:“你幹嘛?!”
檀檀不意他居然動武,趔趄一下才站穩了身子,頓時氣得簡直想和杜文打一架。然而他眼角的餘光瞟見杜文的親衛已經不出聲地慢慢環圍了過來,他捏着的拳頭、端着的架勢不由地放松了,仍是嚷嚷着:“你這是幹嘛?咱們不是合作得好好的?!”
杜文朗朗笑道:“是合作呀。所以你也不必這樣小氣嘛。”
他瞥了瞥合龍來的侍衛們,笑道:“過來看啥熱鬧啊?扶栗水王喝酒去啊!”
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惡意加了一句:“打點水先洗個澡也好的。”
栗水王檀檀這才明白自己被杜文吃黑了。自己和大汗忽律打了一仗,現在和忽律跪下投降認錯也晚了,只能聽杜文擺布;杜文占了他的人馬,還要他的名望,他日後只是個傀儡,不聽命就沒法保命。
知道,已經晚了,現在不服輸不行,不僅要服輸,還不得不先乖乖地哄着這位大燕狼主,留着自己的命,将來說不定還有機會在這茫茫草原上逃出一條命。
檀檀咧嘴露出了一個難看的苦笑:“好的……好的。那麽,咱們倆的婚約?……”
杜文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了看檀檀,心想這會兒還沒到過河拆橋的時候,想要母親安然無恙,他的幾招棋都要同時起效,互相補臺。于是笑着說:“自然算數!”
檀檀聊算自我安慰,笑了一笑,又嘆了口氣,跟着那些侍衛走了。
杜文心滿意足回到帳篷裏,把門從裏頭闩好,才解開外袍挂在矮屏上,又在水盆裏再三地洗手,最後到榻上,把手伸給翟思靜聞:“你聞聞看,還臭不臭?那檀檀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澡了,碰了他一下,惡心我半天。”
他的袖子裏依然散發着淡淡的沉香味——有時候奢侈起來,跟個貴族女子一樣,天天換熏香都不夠。
翟思靜說:“碰一下能把人熏臭了麽?你省着點水罷!我曉得的,這裏多少裏地都是戈壁,好容易有一條河、兩條溪,要供這麽多的兵馬飲水、做飯。偏生你又嬌貴,河水溪水還要澄幹淨了才肯用,吃的、喝的、刷鍋洗碗的,還有每日洗臉、洗手、沐發、洗澡……糟蹋多少水!”
杜文笑道:“我好歹是個大汗,用你們漢話說是天子、皇帝、君王。我又沒拿石蜜水刷鍋,又沒拿羊油蠟燒火,也沒做幾十裏的步障錦屏,更沒在後宮花幾十萬的脂粉錢——怎麽用點水還要被唠叨?”
南朝奢靡之風日盛,國庫不景氣也不妨礙世家貴族享樂。這麽一比,杜文确實是個儉省的帝王了。
翟思靜只好笑笑說:“如此,我不說就是了。”
杜文欺身上去:“不,你有話,就說嘛。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我的女相國,我可是想當一代明君的,還等你诤谏呢。”
翟思靜啐道:“又胡說。”
他貼得很緊,指了指寝衣領口露出的大片淺蜜色肌膚:“親。”
翟思靜只好親了一下。他哼了一聲,全身的重量就壓下去了。
自從到了廣闊的草原和戈壁,杜文的情緒似乎比之前好多了。但翟思靜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他心裏某根刺并沒有徹底拔除。兩個人敦倫之間,不再是原先的琴瑟和鳴,總有點失拍——不是她跟不上他,就是他跟不上她。
這日又是如此,他又是帶點強制,在她疼了之後才抽身再侍弄她。有時候撞得狠了,他興奮起來就不管不顧,還會捏着她的肩說:“你也喊出來嘛。上次檀檀臨幸那西涼的歌女,叫起來多好聽!”
那聲兒,翟思靜想着猶是心悸:要痛到什麽程度,才會發出那樣凄厲的尖叫,穿雲破空——可又偏生叫男人聽着興奮。
她只能擡頭在杜文肩頭狠狠一口,咬得他一瑟,疑惑的目光飄過來,她才說:“你怎麽不叫?”
杜文愣了片刻,然後咬着牙笑道:“好樣兒的,這也算诤谏麽?這麽大好一個诤臣,倒是要好好賞一賞。”
一把将她翻過來,先擰上兩把,擰得她悶哼兩聲,才換個姿态頂過來。仿佛要一洗前恥似的,現在每次都要弄半天,他好像不覺得累,跪伏在軟褥間的翟思靜都覺得累得不行,兩腿戰戰,只盼着他趕緊完事兒。到最後,他俯在她背上,輕齧着她的肩頭和耳垂笑道:“适意不适意?”
酥麻也有些酥麻。但是心裏有距離,原先那種靈魂合一的适意好像沒有。
翟思靜敷衍地點點頭,滿臉是汗,一頭栽倒在枕頭上。
杜文愛撫地撩動着她的頭發,一點一點用手巾擦她後脖子的汗,心甘情願地服侍她。
“思靜,”他看她迷迷濛濛要睡,而自己卻興奮着,忍不住要說話,“檀檀是我策反到的一支叛軍,他在栗水揚起反旗,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我給他準備了柔然汗王用的大旗、冠服、寶劍,驅趕他前往王庭。等他到了,柔然汗忽律必然震恐,我再悄悄派人與忽律和談,拿檀檀換我阿娘。”
他帶着即将成功的興奮:“你說,這樣好不好?”
翟思靜累得迷迷糊糊的,精神實在不如他好,點點頭說:“好……”
杜文笑道:“所以,叛軍總是沒有好下場的。”
翟思靜眼睛睜了睜,困倦間突然想起了上一世同樣扯起叛旗的長越。
總是沒有好下場……
沒有好下場……
她半夢半醒中倏忽潸然,輕喃着:“長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