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早晨,號角聲準時響起來。
杜文剛剛坐起身,他身邊的翟思靜也坐起身,她的上衣還沒有系好,勉強蓋着肩膀,半袒着脖頸和前胸。
她滿臉驚惶,眼圈郁青,顯見的一夜都沒敢入眠,此刻對着杜文說:“你……你不要殺他們……”
杜文大早上就覺得心情不好,此刻幾乎是不耐煩了:“我說了我不是濫殺的人,你怎麽就不信?!你再——”他剛習慣性地想威脅她,突然想起她對他說的那些相處時的感受,威脅的話就收住了,而是轉換了一句不大通順的:“你再不信任我,我也要難過了。”
信任他好難啊!尤其有着上輩子的經歷,他的殘暴和自私,簡直是刻在她心坎裏。
杜文看着她眸子中光的黯淡,覺得自己一直做的所有努力都不被她認可,心裏也黯淡了,不由喉結“啯啯”滾動,想說什麽又沒說得出來。聽外頭號角又吹了一聲,他才說:“我先去巡營,等早朝結束,再來陪你。”
他今日巡營和早朝都有點心不在焉的,只等談到翟家的處置和傳檄昭告烏翰弑君的事情時才有了點精神勁兒。
“烏翰如今龜縮在柔然,靠着柔然公主的裙帶,大約也想反襲。”他說,“但朕的母親被他脅作人質,這仗還不能硬打,免得他狗急跳牆。”
下頭朝臣七嘴八舌出意見,杜文皺眉凝視着沙盤:柔然王庭逐水草而居,并沒有固定的地方,下頭部落忽聯忽散,也不穩固,但是地域廣闊,打仗骁勇,不是好對付的主兒。
衆人讨論了半天,也沒有一個合适的決策讨論出來。
遣散衆臣之後,杜文單獨留了幾個親近的,說道:“打柔然,難處不小。朕現在只有一步棋正在走着,将大賀蘭氏放虎歸山。這女人心眼狹小,私利甚重,聽說一路前往柔然尋夫,等她尋見了,和柔然公主必然是一頓好撕。到時候,二虎相争必有一亡,不是賀蘭部,就是柔然汗,肯定會有一個跟烏翰撕破臉。”
“這只是一個契機。”杜文說,“但營救我阿娘回來,還需要一位死士。”
大帳裏一片靜默。
死士不難找,難的是能讓柔然或烏翰方面信任。
杜文的目光一個個人看過去,心裏陡然起念,卻又覺得自己冒險。
議了半天也沒有結果,急也急不得,他揮退了衆臣,自己也從中軍帳中到了外頭,信步而行,檢查他的士兵的軍容和氣勢,直到走到囚禁翟家諸人的牢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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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午餐時間,裏頭一片都在吃飯。供應的是細潤的麥飯和肉脯、韭齑,行軍之中,算得上吃的不錯了。
有人看見他來了,“噓”了一聲,所有人都惶恐地放下飯碗,不知又會有誰倒黴,和翟大郎一樣人頭落地。
杜文掃了他們一眼,數百號人,一個大族的血脈傳承,其實也就這麽可憐,若是要殺,片時就可以殺盡。
他指了指翟思靜的父親翟三郎:“你出來一下。”
思靜在這位皇帝手上,又是那樣寧折不彎的脾氣。翟李氏已然驚恐起來,拉着夫君的袖子,驚懼得無聲飲泣。
自哥哥赴難,翟三郎反倒冷靜多了,輕輕拍拍妻子的手背,提着袍襟從囚籠的草堆裏站起來,慢慢拖着鐐铐出來,朝杜文行稽首大禮:“大汗!”
杜文略一挑眉,心頭忖道:慢說這漢室大族一味虛弱無能,只會狡詐圓滑,我眼中所及,從昨兒到今兒,從翟大到翟三,各人的氣度膽量,倒還有些可感可佩。
他招招手說:“過來,我有些私話要問你。”
翟三郎振衣起身,拖着鐐铐跟随杜文的步伐轉過幾座帳篷,到了僻靜的一個角落裏。
“你兄長認罪伏誅,為了保全你們其他人。”杜文說,“朕也不欲大興大獄,斷你翟家的血胤。”
翟三郎的胡須抖動了幾下,倏忽兩道淚下,哽咽道:“謝大汗不事株連。”
想着哥哥,肯定還是難過的。杜文苦笑了一下:“聽說漢家人講究兄友弟恭,我曾經跟着我的漢文師傅讀史書,卻讀的多是兄弟阋牆,只當是說一套做一套,不想這兄友弟恭也還是有的。”
翟三郎搵淚道:“大汗,漢人不光講兄友弟恭,也講君君臣臣,也講民心所至。”
杜文輕聲嗤笑:“我懂。所以你們覺得烏翰是長子,是太子,就是比我強。”
翟三郎大概有些緊張不安,鐐铐的鐵鏈跟着“當啷”作響。好一會兒,他方艱難地說:“大汗,臣等不僅迂腐,而且愚蠢。廢帝在隴西還是太子時,與臣等大談儒道,臣等在隴西留守,多年惶惶,心裏存了期冀妄念,如今才知道……唉……”
那個口口聲聲喜歡儒道的烏翰,看着儒雅溫和,其實抛棄妻兒、利用女人時的嘴臉,實在只是做得一手好戲而已。
後悔也無用,兄長的腦袋掉下來,已經裝不上去了。謀逆不論首從都是夷族大罪,他如今還敢說什麽?只能龜縮求饒,期待這位小狼主能夠網開一面,哪怕亦是從裙帶上網開一面——阖族還有那麽多人繩捆索綁,蹲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裏呢!
杜文冷冷一笑:“如今你兄長已經一己承擔了所有罪過,你們翟家日後能夠忠心耿耿,朕還是可以既往不咎。”
他還有一句“但是”,頓了頓沒有說,因為翟三郎感激涕零,連連頓首道:“多謝大汗開恩!”
又說:“大汗宅心仁厚,臣愧不可當!今日大汗‘以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來日臣等必然效忠效死……”
他的效忠的話還沒說完,杜文已經忘記了還要“但是”,而是疑惑地打斷了:“等等!你剛剛說,‘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是什麽意思?”
這不過是一句馬屁。
翟三郎知道這位鮮卑國主雖有讀漢人的典籍史書,但到底讀得不多不透,怕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只能給他解釋:“哦,這原是漢代《說苑》中所載管仲的話。梁相孟簡子投奔管仲,身邊只有三個門客跟随,管仲問是怎麽樣的三個人,孟簡子告訴說:一個是父死無以葬,他為之葬,一個是母死無以葬,他亦為之葬,還有一個兄長在獄,他幫着營救出來,所以門客三千,只得這三個懷報恩之心的跟了來。管仲不由嘆道:‘吾不能以春風風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窮必矣!’”
就是一個以德服人的故事。
杜文卻想到了其他地方,不由有些失望:“啊,原來是講為政之道的啊。”
不是講床笫之道。
杜文有些敏感地偷瞥了心目中的老丈人一眼,見他跪伏在地的模樣,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擡手道:“朕明白了,你起來吧。”
他讓人把翟三郎送回了囚籠,又叫把翟量帶過來。
翟量本只是翟家旁支的一個庶孽之子,機緣巧合接了送親的任務,結果他這個不識世間艱險的書生,把任務完成得一塌糊塗,被杜文騙得白送給他一支部曲。倒是後來,在翟思靜的授意下,成功地逃離平城外郭,回到隴西。一路歷練,總算有些長進。
但被皇帝傳喚,他還是吓得屁滾尿流——幾天前差點被一刀斷首,若不是翟思靜一語相救,他翟量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腦袋大概也和族長一樣懸在某處旗杆上風吹日曬呢。這會兒不知又出了什麽事,是不是皇帝反悔了還想殺他?
他被幾個武士帶到杜文面前,已經渾身癱軟,膝蓋連跪着的力氣都沒有,說了句“叩見大汗”,就五體投地趴着,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杜文好笑地看着他,踢踢他的肩膀說:“衡權,你好歹比朕多吃幾年的飯,想想腦袋落地大不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怎麽吓得這慫樣?!”
翟量也不知杜文什麽意思,一會兒客氣得要命稱表字,一會兒又說什麽“腦袋落地”,反正他愈發惶惶不安,磕磕巴巴說:“臣有罪,請大汗寬恕……”
杜文想着管仲的故事,想着“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便努力地和顏悅色:“有罪當罰,有功當賞,陟罰臧否本就是治國大道。上次饒了你的小命,卻不代表就這麽叫你躲過關了。帶着思靜和素寧偷偷離開我,亦算是欺君。”
翟量怕到極處,反而心定了,叩首泣道:“臣一死不足惜,但家父家母年邁,并不知道臣的妄為行徑,求大汗不要株連。”
“不株連。”杜文踱了幾步,說,“就是你,我也先寄着你的腦袋,只要肯給我立功,将來該賞你的我還會賞你。”
翟量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正想謙遜幾句,說幾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之類的漂亮話。杜文問:“你不怕疼吧?”
翟量傻在那裏,不知如何回答。
杜文也不要他回答,自說自話點頭道:“怕也只能忍一忍,反正不要命,也打不殘。給別人看看罷了。”
扭頭對他的親衛說:“按欺君潛逃的罪過,發到操練場當衆責打八十杖,用細荊杖打,不會致死致殘,但務必給朕從背到腿全數打過去,哪裏不見血就叫行刑的反坐。”
雖然早起就心情不好,但大半天下來很有收獲。
杜文疏散了一下筋骨,聽見操練場上已經傳來了荊杖打在肉上的“噗噗”聲,然後荊杖響了十來下,就漸漸傳來翟量疼痛的哭叫。他鄙薄地想:這些漢人真是沒用啊!我挨烏翰打的時候可一聲都沒有吱!
他回到寝卧的帳篷裏,翟思靜腫着眼皮,正惶恐地看着他:“外面……外面是翟量的聲音?”
這沒用的東西嚎這麽響!
杜文只能點點頭,上前愛憐地捂着她的耳朵:“叫得真難聽,你別聽。”
翟思靜甩開他的手,質問道:“你要打死他?”
杜文說:“我和行刑手吩咐了,一不許打死,二不許打殘。就是教訓教訓,給大家知道我賞罰分明。”
翟思靜雖然生氣,但不恐懼了,收了淚氣呼呼道:“賞罰一點都不分明。”甩開他坐到裏頭高椅上生悶氣。
杜文亦步亦趨上前,把她抱起來讓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撫她的背,一只手撫她的臀,笑嘻嘻說:“确實,賞罰要分明,始作俑者罪不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