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翟李氏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大汗的禦帳裏。翟思靜驚喜得差點叫出聲來,但兩兩相見,反倒是無語凝噎,最後抱着飲泣。
做母親的顫着雙手撫過女兒的鬓發和臉頰,雙淚直流,哽咽着問:“思靜,思靜,我可擔憂死你了!你腿上的傷,還疼不疼了?……”
翟思靜也流着淚說:“阿母,我都好,皮肉傷,不碰也不疼了。你呢?阿父呢?其他人呢?吃了不少苦吧?”
翟李氏搖搖頭:“雖說做階下囚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但是沒有刑求和折辱,已經不敢再生妄想了。若說苦頭,最大的苦頭莫過于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哪裏去。”
“哦!”她想起了午前的事,“你大伯被提審了,這位新大汗親自來提的人,現在還沒回去。大家都擔心得很,你在大汗面前……能不能……求求情?”
“我也只敢旁敲側擊。”翟思靜唯恐隔牆有耳,壓低聲音說,“畢竟,先帝去世,即是他喪父,喪父之後,他整個的人生都天翻地覆了,他心中有多恨,誰都說不準。”
“唉!”母親哀嘆着。
翟思靜心裏也愁,蹙着眉頭——就算弑君的意思是真的,她的叔伯父親是罪有應得的,可他們畢竟是親人,杜文如果殺他們,她心理上還是難以接受的。
好半天,母親終于開口:“就我知道的,他們幾個家主确實不算全然無辜。但是,起念并不是他們,與當時的那位太子攀親之後,自然是來往叢密。太子烏翰自言苦惱,說是被廢是遲早的,漢家講究長幼有序,鮮卑人卻不在乎;他有心安撫漢室大族,但鮮卑貴族頑固,特別是仗着椒房姻戚關系的遼河闾氏,絕不肯接納異族,所以,為防着闾氏的的兒子上位,烏翰必須铤而走險、弑君奪位,而你父親和伯父,生恐前朝羯人屠漢的往事再演,秦晉之地又将赤地萬裏,腥膻遍野,思來想去,只能依從。”
她嘆氣道:“他們铤而走險,我原也不贊成。但是想想他們的立場,又覺得他們也沒有錯。這樣的非常之時,誰人不是拿命在賭天運?依傍了烏翰,原是指望漢室能過得好些,哪曉得他到底也還是個胡種!”
翟思靜原本一肚子對長輩的腹诽,此刻也說不出來了。
不錯,兩個民族的融合,談何容易!前朝血腥屠戮的餘驚猶在,她的長輩們自然要嘗試依附親漢的烏翰,以為漢人求得存息的立錐之地。
“阿母,”翟思靜握着母親的手,“我再去勸他,但是,也不知勸不勸得動。畢竟,事關朝政,事關他的父母,他的心是很硬的,從來不會為一個女子改變決策。”
“兒啊,你肩頭的負擔已經太重了!”翟李氏的淚珠滾滾而落,“你伯父已經悄悄說了,若是必得有一個人出來擔這個罪,他來就是。若是一人擔不起,他做好了全家十二口人隕難的準備。若是現在這位大汗仍不足意,翟家也只好任他滅族——這若是天意,誰都逃不脫。”
她到底還是個母親,顫抖着嘴唇又摸了摸女兒的臉頰:“不過思靜,若是他肯饒你,你不要和他強,不需要為家族斷送自己。若是你能說得上些話,你就求他饒你那些不滿十五歲的弟弟妹妹,哪怕流徒為奴,也總歸還有命在。”
翟思靜哽咽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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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她原本對這個詞恨之入骨,現在才發現,何止她一人!說她的長輩們迂闊陳腐也好,膽大妄為也好,不近人情也好,畢竟他們有他們的盤算,有他們的立場。伯父肯毀家纾難,她又何惜一身?!
想定了,心思倒平靜了。她問母親:“阿母,若是我求他,必須犧牲自己的清白身子,你會不會瞧不起我,覺得我下賤?”
母親瞪圓了眼睛:“啊?他……他并沒有……‘那個’你?”
“沒有。”翟思靜蚊子叫一樣說。
翟李氏猶豫了一下,終于又問:“思靜,阿母問一句不大入耳的話:他是瞧不上你,還是,舍不得你?”
“應該……應該是舍不得吧?”翟思靜說,臉微微有些燙。
母親的話倒很難出口了,好半天才又說:“我們從小兒教你,都是禮法和女德,今兒卻是我要腆着臉……希望你……希望你……”
“阿母,我懂!”
母親的意思她明白了,對晚間的事,陡然有了勇氣。
卻說杜文得了心中女神主動的一個香吻,感覺确實比被自己掠奪來的更甜美纏綿,在回中軍帳的短短一段路途中,神清氣爽,步履輕盈得仿佛要飛起來了。再想着晚間一諾,心裏更是癢癢的如同春草叢生。
直到到了中軍帳門口,他的親兵幫着揭開門簾,裏頭炭火氣撲面而來,熱得熏人,而翟大郎仍袒露着上身跪在中間,旁邊是“滋滋”作響的炭爐和一支支烙鐵,他白花花的背脊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人已經跪不穩了,搖搖晃晃仿佛要暈倒。
大汗的身份驀然回到了杜文的身上,弄清先帝的死因、給烏翰按上洗不脫的罪名、為父汗報仇……這些既定的決策又回到了杜文腦中。
他原先唇角挂着的一縷溫柔喜悅瞬間就消失了,下颌骨依然變得峻厲,目光依然毫不容情,步履沙沙地徑直走到正中的禦案前盤膝坐下,看了看案上的皮鞭、重劍、匕首、箭镞……仍按原樣放着。
他清了清喉嚨,冷冷問:“想好了嗎?是舍得一身皮肉,還是老老實實交代?”
翟大郎當然想清楚了,不僅想清楚了,而且也做好了一己、乃至一家殉難的準備。此刻他擡眼觑了觑杜文的神色,磕頭道:“大汗,臣實無謀逆的心思!但當日不謹慎,中了套,今日就不敢說冤枉,但求大汗明察,讓臣一人承當這失誤之過!”
“失誤?!”杜文冷冷一笑,“供奉鞍鞯的是你們,怎麽失誤?如何失誤?又為什麽失誤?朕倒想聽聽你的解釋,看看你一個人承當不承當得起這樣的重過!”
“鑄九州之鐵,亦難鑄此大錯!”翟大郎在炭火旁炙烤了這麽久,深知那烙鐵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也不必強詞奪理惹惱杜文,所以首先伏罪,“當日鞍鞯的樣子出來,大汗看後就提出環扣不能用銀,臣本已經叫家奴命匠人改過,不想……”
他擡眼看看杜文——如今這位是天下之主,潛逃柔然的烏翰,大約已經沒有翻身之日了——又不是真的非抱着烏翰的腿不放,此刻何妨轉圜?
他接着說:“不想采驗鞍鞯的廢帝——當時還是太子,呵斥臣不恭。道是陛下禦用的東西,不是金就是銀,平白換了銅鐵,莫不成是要撕先帝的面子?又說銀質地雖軟,韌性也佳,無傷大雅。臣,就照廢帝的意思,仍用了銀環扣。”
“原來你們好無辜!”杜文依然是冷笑,他轉着手中的匕首,對兩邊說:“既然沒有一句實話,就不必客氣了。”
炭火盆裏,立刻被拔.出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往水桶裏一浸,“呲——”地騰起半帳篷的水汽。即便浸了水,靠近人身子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熱浪滾滾,要挨上皮肉,想必是立時焦爛,把活肉變作一塊熟肉。
另兩個人撲上來把翟大郎的肩膀摁住,使他動彈不得,那烙鐵在他松弛白皙的肩胛骨周圍繞了繞,只等皇帝的命令。
翟大郎知道這小狼崽子的狠心,幾近絕望了,臨死掙紮着說:“先帝墜馬之後,臣才知烏翰的野心!便就這條,臣死有餘辜!但烏翰野心,臣願意寫供狀畫押,臣也願意以自己的首級為天下人戒!”
杜文擺手止住行刑的人,眯着眼睛忖度了起來。
不錯,他想報仇,但翟家确實沒有弑君的賊膽,最多不過是烏翰的幫兇——而他真正要對付的是烏翰。
再想想翟思靜,夷族之仇,想必終身難以原諒。他想要她的心,還是不要做得太絕,不要把兩個人的路堵死。畢竟,翟家雖然有罪,還沒到讓他憤恨到非夷族不可的地步。此刻給翟大郎一個臺階下,也就是日後在思靜面前給他自己一個臺階下。
他想了再四,終于沉沉說:“朕選擇信你一次。廢帝烏翰欲要奪.權,不惜做出弑君弑父的事來,這張畫皮,朕是必須要給他撕掉的;這個人,朕也是必須要殺之報仇的。供狀你寫,有一句不實,你阖族的人,朕可以一個一個殺,不怕你們翻天。”
翟大郎被松開了雙肩,滾熱的烙鐵也旋即遠離他的脊背。他渾身冷汗,俯首道:“是。”
紙筆丢到他的面前,他跪伏寫供狀,欲要為族人脫罪,為家中的弟弟們消罪,他只能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往烏翰身上推。那些滿含陰微心思的暗室之謀,那些自以為“所為者大”的願望和理想,如今在這張供狀紙上灰飛煙滅。
寫完了,畫押捺手印。
杜文接過仔仔細細讀了兩遍,心裏已經重新在草拟對烏翰發難的檄文。和柔然對戰,是塊難啃的硬骨頭,但是他打定了!
“好的。”他對翟大郎說,“朕姑且信你。”
起身收拾案桌上的東西,獨獨留了一把匕首,還把匕首輕輕在案上拍了拍:“你也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過,朕給你留着顏面,也暫時允諾你留着你其他族人的命。你——懂意思麽?”
翟大郎已經涕泗橫流,叩首道:“懂!臣叩謝大汗大恩!”
“嗯。找個角落,別弄髒了朕的氍毹毯。”他最後吩咐着,起身離開了中軍帳,留着其他人眈眈地盯着翟大郎。
他出去巡視了一圈,他的親兵趕過來,對他點點頭說:“大汗,好了。”做一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
杜文點點頭,說:“枭首示衆。”
翟大郎的人頭懸起來,他對自己這次出師西涼有了一個交代,日後還對自己出師柔然有了借口。一顆人頭,算是最小的代價了。
杜文步伐躊躇,慢慢回他寝卧的營帳,裏頭應該溫暖、芳香、溫柔。但他的步履越來越遲滞,因為想着他就要和思靜交代這件事了,心裏翻湧起愧疚——哪怕他告訴自己,這已經是最輕的處罰了,這已經是他法外開恩了——他也難以排解這樣的愧疚。
在門口頓足半晌,外頭暮色千裏,杜文終于鼓起勇氣一樣,推開了虛掩着的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