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到了最關鍵最要緊的時候,人還是保自己的命為重。
酒泉都督面如死灰,而信鴿傳來的張掖和國都的消息,援軍都是沒有的。城中還有李姓藩王,是西涼國主的親叔叔,跳腳大怒,罵端木都督不分輕重,為了包庇翟家而引來禍水,現在還遷延猶豫,是要将一城的人都拖下水。杜文屠城令已經不止下了一次,再為了區區一個翟家不聽話,死幾千人就會變作死十餘萬人——他搞不搞得清輕重緩急?!
都督滿頭焦躁,在內城雉堞裏觑了觑下頭的人馬:
只見為首的叱羅杜文年紀不大,但是他臉色如鐵,身軀也如鐵,浮屠鐵甲披挂在寬闊的肩背上,冷森森的陰寒之氣就劈面而來。城下沙土如霜,其間點綴着的血色縱橫如蛛網,顏色又像杜文身上獵獵飄拂的鬥篷,是灰白色的天地間唯剩的亮色。
都督哀嘆一聲,悄然吩咐親信準備降書,問清杜文确實只要翟家之人,狠了狠心,跺了跺腳,回去後吩咐道:“和翟家互送的禮物都不要了。現在趕緊得叫他退庚帖,不能把我的小兒斷送進去。”
他帶人到了翟家在酒泉安頓的大宅子裏,先假惺惺問了問情況。
翟大郎問:“聽說外城已經失守了,不知援軍什麽時候能到?”
“難!難!難!”都督搖着頭,“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得。”
翟大郎失語半晌,道:“我捐贈銀錢和米糧勞軍充饷。內城牆高,兵源也充足,城中還有壯丁,守個一年半載總不成問題。朝廷國土是一體的,應該不會坐視不理。還需要什麽,翟家鼎力相助就是了。”
端木都督嘬牙花子半晌,說:“多謝你。我忖度着,現在非常時期,首先是給城中百姓一個同仇敵忾的榜樣。別咱們這兒還是享福作樂,而叫他們舍身護國。”
“是是,是是是……”
都督支吾了兩下終于說:“退兵之前,兩家婚姻想必不諧了,庚帖先退了吧?”
暫時不辦婚禮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退庚帖就是退婚的意思。翟大郎哪有不知道其中含義的險惡的!頓時瞪大了眼睛。但知事情很難挽回了,拖延也沒有意義,強行笑了笑說:“好的,這就吩咐舍弟去取庚帖和當時的禮物。”
“禮物就不必了……”
翟大郎匆匆拱手告辭,回到後室對兩個弟弟跺腳說:“要糟糕,要糟糕!端木在撇清與我們的關系,只怕與城外有勾連了。偌大家口,全部逃出去太難,你們看看,怎麽辦才好?躲出去幾個,也是好的啊!還有先說的思靜那條路……”
辦法還沒想到,外頭大門被敲得震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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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
外頭小厮說:“端木都督沒告辭就自己走了,現在外頭圍滿了郡裏的兵馬,道是‘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的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小厮不懂,三位郎主懂。
都是跌坐在高椅上,面如死灰。
話說,酒泉都督既然答應投降了,哪敢不照着北燕皇帝的命令做!
翟家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主子奴才,全數繩捆索綁,系成一串兒一串兒的,押解在內城門邊,無望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至于求親的人家,少不得總得出個人來死,至于是誰,這是各自家中的家事。兵荒馬亂的,也無人敢于非議。
“送人出來的士兵全部卸甲、棄兵器,押解翟家的所有人到外城牆邊,然後雙手抱頭退到一邊。”這是杜絕一切隐患,杜文冷冷地吩咐着,“翟家男女老幼,給我一個個搜查檢視,不許夾帶任何東西。”
“遵旨!”
北燕的士兵粗魯,惡狼猛虎一樣撲過去,先搶着女眷搜查,順便可以吃些豆腐沾些便宜,然後再是其他人。動作粗魯,上下其手不算,還時不時在要緊地方捏一捏,摸一摸,露出猥.亵的笑容。若是遇上不堪受辱而掙紮反抗的女孩子,則更是激起了獸.性一般,“一不小心”就扯裂了小衫,撕破了裙子,露出女孩子珍珠一般不肯輕易為人所見的肌膚。
于是只聽得城牆下一片哭喊和叱罵。
杜文遠遠地看着,突然皺了眉頭,驅馬上前,一鞭子抽在一個士兵的胳膊上,頓時痛得那士兵縮了手回眸怒視,而後又驚惶地嚅嗫:“大……大汗?……”
杜文看了看這士兵松開的翟思靜,面貌似乎如舊,頭發挽起一半,披散一半,黑得緞子一樣,素衣布裙也如姑射山的神女。只是臉色蒼白,嘴唇也是脫了色的淺粉,黑黑的眼睫在素淨的面孔上顫抖得格外惹人垂憐。
他躍下馬匹,對那士兵說:“看看你的爪子,黑成什麽樣了?”
然後心安理得地挽了挽铠甲裏頭的襜褕袖口:“這個,朕親自來查。”
翟思靜後退了半步,被他一把捏住下颌,被迫對視着。
兩個人的眸子裏似有千言萬語,又像在争執,又像在辯解,又像在訴說……但是,偏偏誰都沒有開口。
杜文把右手的刀插.進鞘裏,又用左手腕上挂着的皮鞭纏住她的腰肢,然後才松開捏她下巴的手,先拔掉她的銀釵丢在地上,使她所有的頭發都瀑布一般傾瀉下來。頭發裏沒有什麽玄機,他盯了一眼地上的銀釵——釵尾尖銳,于是一腳把銀釵踢得遠遠的。耳珰是金的,他也摘掉且扔掉了,動作不娴熟,扯出了一點鮮血。翟思靜眉心一皺,牙齒咬在嘴唇上,但沒有發聲兒向他讨饒。他倒反而伸手揉了揉她出血的耳垂,看了她一眼,把手指上的血擦在自己的襜褕袖子上。
然後是檢查她的身體。他自然更不客氣,親自從肩頭捏起,每一寸都沒有放過。到胸、臀等要緊處的時候格外用力,務使她羞辱和疼痛。
她顫得如秋風裏的枯葉,但是始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吱。
她的身上沒有夾帶,也沒有危險的東西。
杜文始終用鞭子勒着她的腰,目光始終跟刀刃似的,一寸寸剜着她。檢查完畢,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她無聲地飲泣,看她羞辱地抱着胸,看她絕望得連求饒都沒有。
他很想說:“思靜,你瘦多了……”
但出口的是:“傳刀斧手。”
一排明亮的斧钺整整齊齊在外城樓下排列開。
刀斧手個個人高馬大,腰粗膀圓,面帶煞氣,露出上半身,随時準備出力。
杜文把翟思靜拖離翟家上下衆人的位置,拉到刀斧手面前。她被拽得毫無反抗的力氣,長發沾在他的絲絨鬥篷上,直面着陽光下明晃晃的斧刃。
這樣死,或許也不算太壞。翟思靜用力地呼吸,給自己勇氣。身首異處,兩廂決絕,希望我不要再有下一世了!希望我魂飛魄散,永遠不要再世為人,為情所困,受這樣的磨難!
“你看着。”叱羅杜文捏緊了她的胳膊,俯首湊在她耳邊,“你欺騙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她呼吸短促,但并沒有吓到崩潰,還能站直身子,對他說:“你放開我,我自己走過去就死。”
“哼!”杜文冷哼一聲,吩咐旁邊的人:“那些膽敢向翟家下婚帖求親的人,先拉出來——殺!”
敢求娶他的女人,死有餘辜!
那些倒黴蛋只曉得翟家有女獨身在閨房,哪曉得有這樣的往事,真是後悔藥都沒地方吃。有幾個腿腳已經癱軟了,屎尿橫流被拖了上來。
杜文把這些人的臉一個一個看過去,憤恨地覺得他們一個個都跟自己差了好遠,不知道哪有這個勇氣向他心中的巫山神女求婚?!
他手一揮,刀斧手便也手一揮,手起刀落,六七個腦袋滾滾落地,噴濺出來的鮮血有些濺到了翟思靜素色的衣衫上,她臉色煞白,別着頭只差躲到杜文的胳膊後面。
然而男人心如鐵一樣,擰過她的下巴對着地上縱橫的鮮血和滾滾的人頭:“給我看!”
翟思靜忿忿地斜乜了他一眼,鼓足勇氣看地上身首異處的屍身,烏珠直直地盯着,并沒有挪開。
杜文依然板着臉,這一批殺完了,屍首拖走,發髻綁上繩子,将腦袋挂在木柱的高處。接着他說:“違我的軍令,背叛我,罪不可赦!把翟量拖出來!”
有一個人踉踉跄跄被拖出來。到了浸血的臨時刑場,翟量已經雙腿癱軟,哀嚎聲都變了調:“大汗!大汗!你饒我一次吧!你饒我一次吧!”
杜文冷冷說:“翟量,我是想提拔任用你的。但是你居然背叛我!”
翟量嗚嗚咽咽說:“臣沒有背叛,臣只是……只是想回家,帶妹妹回家……”
“呵呵。”杜文一聲冷笑,張嘴似乎要下令殺人。
翟思靜是個強性子,但是此時只能委屈自己了。
她對他求饒:“是我逼他的!是我的錯!你不要殺他,我求求你!”
杜文的眼神飄過來,冷酷中有一絲自得的微笑,笑得她後脊背飕飕地發涼。這還是上一世的狼主,享受虐殺仇人和控制愛人的快意。
翟思靜毛骨悚然:他的意思她明白了,他要殺盡與她有關的所有人,叫她在鮮血和傷心中永志難忘!
可是,這樣能追回她的心了麽?她也唯剩一死,來報償為她而死的家人。
上一世的悲劇又要重演?!
退無可退,反而冷靜下來。
翟思靜直視着杜文,輕聲問:“杜文,你是想讓我難過?”
杜文斜睨着她:“是你先讓我難過的。”
翟思靜點點頭:“不錯,于是你報複我,殺盡我的家人,囚禁我為你的禁脔。”
——一如上一世。
她帶着淚光“呵呵”大笑起來:“我是對不起你,因為不敢信任你的情,因為怕的就是今天這樣的場景。我有錯,我讓你難過,因為我害怕你,就沒辦法……”
後面始終說不出口的話應該是“就沒辦法愛你”。
杜文眯着眼睛看着她,不出一語。全然不顧刑場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和城牆下一群瑟瑟發抖的人。
“直道相思了無益……”翟思靜喃喃地說,手在他心口輕輕按了一下,目光終于離開了杜文,而看向地上蜿蜒的鮮血,“我們大概是結束了。”
“你放開我。”她用命令的語氣,“我要去和我族兄說一聲抱歉,是我害了他一條性命。”
“你不跟我說抱歉?”杜文擰着她的胳膊問。
翟思靜尖銳地笑了:“我不欠你,杜文。你說想要我的心,可是我還沒有答應給你。”
她淚流滿面看着他笑,聲音低得只有他們倆能彼此聽見:“每一次稍微感覺靠近你一點,你就用你的殘暴把我推遠……是你對我抱歉,你根本沒有在乎我的心……”
話說得很重,杜文的心狠狠一痛,又氣得想炸,又冰水澆頭一樣清醒過來,渾身發冷。
他猶記得北苑的那個夜晚,他信誓旦旦地說:她的人,她的心,他都要。如今,他登上頂峰,她偷偷離開,他為之憤怒異常,立下了血洗翟家的宏願。但是不錯,今日殺一名翟家人,他大概就再也得不到她的心了。
母親闾妃告訴過他,殺人,可以立威,可以明刑,可以解除後患,當然,也可以撒氣。不過說到“撒氣”時,母親笑着說:“杜文,氣雖撒了,後患最多:不斬草除根,活着的每一個都可能是刺客;斬草除根了,卻留‘暴虐’之名。你看白起在長平坑殺四十萬趙軍,自己也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而且只能認命。”
杜文遷延猶豫着。放過,于心不甘;不放,又于心不忍。心,軟了硬,硬了又軟。
他很想對她解釋,也很想向她喊冤,他覺得自己已經對她夠好了,卻不知道哪裏還做得不夠。
此刻萬衆矚目,他是一國的君王,一軍的領袖,兒女情長,未免顯得英雄氣短。
這瞬間的疏忽,手勁松了,翟思靜扭開他的鉗制,奮力向翟量那裏跑去。
那裏有合抱粗的木柱,有刀斧手手中的利刃……
她這是想用她的死來威脅、報複自己麽?!
杜文剎那最本能地反應,是掄起手中的長鞭來阻止她。
宛如烏蛇游動,随即是清脆響亮的鞭響。翟思靜被長鞭擊中雙腿,先是被巨大的力道襲得颠仆在地,懵了瞬間後疼痛才鋪天蓋地地湧來,她不由蜷縮起身子,呻喚出聲,而額角脊背,立刻就布滿了疼出來的冷汗。
而杜文丢了鞭子,幾步奔了過來,看着她白裙子上突兀觸目的一道血紅,呼吸都窒住了,頓時也再沒有殺人立威、殺人複仇的想法。一把把滾在泥塵和鮮血裏的心上人打橫抱在懷裏,看着她一頭大汗,緊閉着眼睛,透不過氣來的模樣,他一切戾氣都沒了,湧上心來的是害怕,只顧着問:“疼死了吧?你堅持一下!”
真是疼得雙眼漆黑。
但是翟思靜心裏還清明得很,此刻事有轉圜,一定要抓住機會。她伸手死死抓住他的鬥篷,顫聲嚅嗫了一句“杜文,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