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翟思靜的父親也正在和她二伯争得面紅耳赤。
見翟思靜過來,二伯拂袖,嘀咕着:“那時我說還是南渡,你們一意孤行,就是不聽!說什麽山道艱險,燕軍難以逾越。實際呢?天險也不如名将!若是到涼州或雍州,着意投誠南楚大将軍楊寄,以他的用兵靈活多變,杜文未必能追擊過來!”
事後諸葛亮,誰都會做。
翟三郎臉色鐵青,拗着腦袋,撫膝不語。俄而見到女兒闖進來,目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二伯瞥見他們父女的模樣,冷笑道:“也別琢磨了!鳥擇良木而栖,這麽多人家求娶思靜,亦是奇貨可居。現如今最佳莫過于将思靜聘于酒泉都督的幼子端木骧,倚着酒泉都督的城堅兵多,他能庇佑我們——畢竟,杜文一路過來,都是繞過城池不攻,想來他攻城的能耐不足罷。”
翟三郎又抱愧地看了一眼翟思靜,對他哥哥說:“二兄,欲要治本,還是問那位狼主的意思,若是我們獻親求和,他是不是能放過酒泉,放過翟家。”
二伯嗤之以鼻:“異想天開!他這樣絕情寡義的人,騙娶了素寧之後連圓房都不肯,現如今為了思靜倒破例?!”
翟三郎氣呼呼道:“杜文是一路過關斬将過來的,對酒泉勢在必得的模樣,你倒以為倚着端木都督就是萬全之計?”
“哪裏有萬全之計!”二伯聲音變高了,“誰人不是在與天命打賭?!”
翟思靜顫着聲音道:“你們有沒有問過我的意思?”
翟三郎越是有些愧疚,越是用厲聲厲色來掩飾自己的脆弱:“這個時候了,毀家纾難在所難免,便是犧牲,也要試試——別說我們翟家幾百號人,奴婢部曲加起來數千,還有這偌大的酒泉郡,十餘萬人口的性命不是性命?又不是……又不是叫你死……”
可是跟着杜文,比死還可怕啊!
何況她是欺騙了他逃離的,以他的自負和計較,誰知道會怎麽對她?
翟思靜咬咬牙,說:“二伯的意見,或許更好些……”
二伯立馬面色舒展,而父親則勃然道:“婦人之見!目光狹隘!”
二伯慢悠悠說:“三弟,思靜雖是清白之身,畢竟算是二嫁了。俗話說:‘初嫁由父母,二嫁由自身’,我們目光短淺不短淺,現在也看不出來,總要這件事告一段落才好定論。”
Advertisement
舊世家中兄弟順序為重,弟弟可以建言,拿主意的還是哥哥。最後翟家大郎也點頭拍板:“杜文狼子野心,只怕獻女也是白獻,倒白賠出去一個好女郎。不如好好地與端木都督合作,求援于張掖郡和敦煌郡,杜文深入腹地,補給不足,想必沒有打持久戰的能力,只要都督眷念親誼,不出賣我們,咱們一座大城,靜待援兵就是!”
翟家女郎貌美如花,端莊賢淑;翟家世家大族,詩禮家傳,又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酒泉都督有什麽不願意結親的?自忖杜文疲兵而來,缺乏補給,必不長久,怕他作甚?
兵臨城下,當然不能沒心沒肺就開始籌備六禮。但是悄悄置辦些東西,準備着杜文退兵之後就把結親的一件件事都辦了。
喜氣洋洋的端木都督,再一次派使節出城與駐紮城下的杜文會談。
“大汗,您遠道而來,想必不想空手而歸。酒泉郡瘠薄,不能供奉太多。”使者是端木家的從侄,有些膽氣,也很會說話——只是抓不住要領,“都督備下了八百壇上好的風州酒,八百只羊,三百頭牛,以及米麥蔬菜,為大汗勞軍。”
杜文從帳門裏瞥眼看着外頭運東西的牛車正絡繹不絕,微微笑道:“端木都督的心意,我愧領了。不過,隴西翟家我是要問話的,這個你們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使者笑道:“是,是。這裏頭的供奉,翟家可出了一半,道是與大汗原也有晤面之緣,如今大汗風塵仆仆,只恨不能請大汗到家裏去坐坐,特地來說聲慢待了。大汗若有話要問,臣回去通報,叫他們派人先來拜見大汗可好?”
巧舌如簧,從杜文命令酒泉把翟家阖家都送出來,變成了翟家派人拜見。
杜文忖了忖:态度這麽好,就不弄得劍拔弩張的也好,畢竟還是未來的老丈人家,急赤白眼的将來見面尴尬。于是說:“也好,我要問的是要緊事,務必請翟家懂得核心事務的人前來。”
他未必要置翟家于死地,目的反正只有兩個,一個是思靜,一個是弄清他父汗去世的原委——弄清楚了,號召北燕全境讨伐弑君弑父的烏翰,便可以名正言順了,能夠得到北燕周邊各部更多的支持。至于幫翟家脫罪,雖然費些周折,也不是做不到,話都在人口中罷了。
“是是!一定把話帶到!”使者滿面笑容,但緊跟着說了一句錯話,“大汗是個爽快人,翟家雖有些擔憂,但都督做主,叫人來給大汗回話,他們念着剛剛交換庚帖的親誼,必然不會回絕的。”
杜文敏感地瞄了一眼使者腰間的大紅香囊,是家族中大喜的吉祥配飾。他皮笑肉不笑地問:“哦,都督家和翟家結親了啊?你也是姓端木的,可知道結親的是誰啊?”
使者再想不到:面前這位年輕得不像有那麽多辣手成就的大汗,居然懷着不好擺出來說的心思。他說:“哦,是端木都督家的嫡室幼子端木骧,要迎娶翟家三郎的大女郎。”
“叫翟思靜的?”杜文的手在案牍下頭死死地捏着拳頭,“好像排行就是翟三郎家的長女?”
使者覺察出杜文臉色的陰沉,但也不明白這陰沉來自于什麽。他小心翼翼說:“閨名臣是不知道,聽說大汗原與翟家是通家之好,知道的大概比臣還多呢。三郎家的長女美姿容、賢淑德、好才華,美名遠播,一到酒泉郡,就多少身份合适的官家子弟、世家子弟慕名來求。翟家大概都挑花眼了——還是我那位小堂弟有福。”
杜文笑道:“想必是了,這麽美還不喜歡,大約也只有我那背晦的阿幹了。”
使者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他也是冤枉,他為退兵大事而來,哪曉得裏頭小兒女情的彎彎繞!
這也只有莫名其妙陪着笑臉,應和杜文兩句。
誰知杜文轉眼就翻臉了:“果然是要結親,送個軍饷還都講究個雙數的吉利。可是我不喜歡這雙數,還是得加個東西破一破這成雙成對的讨厭數字。”
他眼風一掃,熟知他脾性的幾個親衛默不作聲地圍了上來,腰間的刀已經出了鞘。
使者再懵懂,此刻也覺察了危險,掙了兩下大聲道:“大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杜文笑道:“誰斬你!還有留你回去傳話呢!”
他努努嘴:“喏,只是要你一只耳朵做個紀念,一會兒和牛頭羊尾挂在一起腌制起來,耐放很久呢!”
他話音落,使者身後的一名侍衛“嚓”地一聲利刃出鞘,利落地一揪使者的頭發,拗起他的脖子,在他還未及反應過來時,已經手起刀落,把一只耳朵切了下來。
使者捂着臉側鬼哭狼嚎,罵都罵不出聲兒了。
杜文看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笑着說:“別生氣,在我這兒做客,總要留下點東西。我一會兒也賞你,你回去和端木都督說:酒泉郡,我是打定了。打完就屠城,他和城裏的所有人早些念念《往生咒》什麽,給自己求求來世;若怕死得難看,我也不介意他們早點自盡。”
最後看着那只耳朵贊道:“好刀!切得利落!但是手法還要再練,看看,軟骨的地方切歪了,就沒那麽漂亮了!”
使者前腳回去,大軍攻城的雲梯、焦傲車就運到了城下,石炮打了一陣城牆,城上也放了一陣弓箭。雙方進入膠着狀态。
《孫子兵法》說“最下攻城”,攻城本就是最困難、最耗費人力、最耗費時間的一種戰役。酒泉郡有大量存糧,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而酒泉南北都是高山峻嶺,形成狹長的地勢,只要張掖的援兵到,杜文的餓兵大概就被甕中捉鼈了赫。
“哼!”端木太守在女牆邊看了看外頭的形勢,又撫慰了缺一只耳朵的遠房侄子,“他再強悍,究竟也不過是個不經世事的年輕人罷了!等他存糧耗盡,而我的援軍到了,裏外夾攻。我用這位親征的大汗的腦袋,賠你的耳朵!”
果不其然,東南方向遠遠地燃起了烽火——這是張掖援軍的信號。
酒泉郡的人們都松了一口氣,等着看裏外夾擊北燕皇帝的笑話——叫他膽大妄為,不拿下西郡和張掖,就跳到了酒泉!
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北燕軍隊果然慌亂了,馬匹的嘶鳴老遠就能聽見。大約皇帝要保命,終于下了撤退的命令:那些雲梯、焦傲車、石炮等辎重都不要了,橫七豎八丢了城外一地;逃竄的士兵倒拽旗幟,豕突狼奔,完全是潰退的模樣;遠遠地甚至可以看見皇帝的禦車也顧不上外飾泥金的整潔,被六匹髒兮兮的白驷拉着沖在人馬中間。
“幼稚的豎子!”大家嘲笑着年輕氣盛而終究能耐不足的北燕皇帝,然後打開城門,打算把辎重當做戰利品拖回來。
城門裏來人川流不息搬運辎重的時候,突然看見如黑色螞蟻一樣的北燕士兵從群山裏沖了出來。騎着馬射着箭,運辎重的措手不及,人都和刺猬似的,辎重正好卡在城門口,重得要命,推進去又來不及,推出去也來不及,門也給頂得關不上了,最後只能放火燒那些木頭家夥。
城門裏頓時火光盈盈。
辎重還沒燒完,那廂人馬已經沖過來了。馬匹訓練有素,也不怕熊熊大火,直接沖進了外城,殺得守軍片甲不留,屍橫遍野。
裏頭還有一層內城,門是及時關上了,但外面損失慘重,裏頭目瞪口呆,士氣低落。
遠處“援軍”的烽火也不再黑黢黢地沖上天際了:本來就是杜文自導自演放的一把火,目的達到了,烽火便熄滅了。而子虛烏有的援軍成了壓垮城內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要翟家所有人!”杜文在內城之下駐紮,他騎着自己的黑色馬匹,對着內城的人喊話,“缺一個,日後我就叫端木家賠我!還有想與翟家結親的所有人,只要送了茶酒或庚帖的,就給我一道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