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翟思靜不由“咯咯”笑道:“他喜歡我,所以我們不走?那就是打算拿女兒去送給他,乞求他的原諒,甚至乞求他的恩典?”
“呵呵……”她忍了又忍,還是冷笑着流下淚來,于是幹脆不忍了,任憑眼淚刷刷地落,“誰吩咐母親教我讀‘婦無二适之文’‘得意一人,是謂永華;失意一人,是謂永訖’?今日,倒覺得我合該二嫁,合該侍奉一頭狼?!”
父親給她說得顏面無存,即将發作,但終于還是軟下來說:“思靜,你說這話沒良心!父親縱使是打過你,也不肯事事依着你、慣着你,但是咱們翟家也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大小吃穿用度,都是家中最好的,比你幾個兄弟還好;四歲開蒙讀書,八歲習完《女誡》《女憲》《女則》,師傅也是請的大儒。千嬌百寵地養大,臨到危急了,這點犧牲你不肯做?!”
她是可以做犧牲。
上一世,她真的絕望崩潰的時候,杜文是讓步了,沒有殺她的家人,反而叫她父母來平城勸說她。
莫不成這一世她也得那樣崩潰一次?或是用色相換得他的憐憫?
但此刻,她搖着頭:“阿父,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你不選,非要我犧牲?我是養在籠中的雀兒,吃穿不愁,但随時可以抛出去犧牲?”
“千餘人的亡命遷徙,抛掉偌大的家族田地,未來在異國孤獨無依,這些對于你都是更好的選擇?當然,你不願意,就算了……”父親起身而去。背影顯得有些蒼老。
翟思靜追了一步,說:“阿父,不是我不願意犧牲,而是犧牲不一定有價值。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他看起來對我好,但那不是兩情相悅的好,不是平等相待的好,不是彼此敬重的好。就和您把女兒當金絲雀養大一樣,他養一只狗,養一只貓,給最好的食,住最好的屋子,死了還會掉一兩滴淚。可是,這是愛麽?他心裏只有利益算計,也并不會為我而改變。我都不能保證,若是我回到他身邊,婉轉伺候,他就能不理會他對翟家的仇怨。”
“‘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她輕聲誦着她讀過的書,“我就寧可曳尾泥塗!”
父親回過頭來,好像有些驚詫:“你這麽貶損他,有實據麽?烏翰拿你做恥辱的事,杜文他對你怎麽了?”
翟思靜含着眼淚說不出話,不錯,現在杜文沒對她怎麽樣,她真是指摘不出他的過失。可是上輩子他那麽控制她、淩.辱她,殺她的兒子,她怎麽能忘記?每每她有些動心,那一幕幕就會在腦海裏蹦出來阻止她的動心,叫她的心重新跟鐵塊兒似的硬起來。
“他真的不好……我知道。”只能這樣說,“他将來會讓你們看到殘暴的一面。”
父親回身,重新坐下來撫膝說:“思靜,阿父說這話,大約有點迂,但是,這片土地原是我們漢室的江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我亦不敢作此想。但想着若是漢人怕他們鮮卑人,都走完了,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讓給他們了,以後任憑遍野腥膻也有心無力……我總想着,抗不過,我們好好跟他們共處,不定有一天,他們學了我們,面貌不變,心卻變過了……”
翟思靜怔怔地不大聽得懂。
而翟三郎也只是要宣洩一下,說完就神色茫然。又過了一會兒,他起身道:“我走了。你伯父和叔父還在議論,是南渡還是西遷。我只是有點妄想,希望你能避免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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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南渡啊!”翟思靜忍不住說。
翟三郎又停下步子,回頭問:“為何?南楚內讧得極為厲害,現在朝中庾氏和桓氏已經水火不容,寒門黔首倒開始步步執掌軍權,我覺得不是好兆頭,只怕要改朝換代,那可是要多少年血雨腥風的。”
翟思靜上一世在平城宮,也聽杜文談起過外間的格局,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大致曉得南楚确實內讧到一朝滅亡,權臣篡位,而且施行土斷,削減了世家大族的力量;但是國家安定富饒,也未見得就血雨腥風活不下去——只要沒有妄念,又怎麽會活不下去呢?
她說:“南邊畢竟是血脈相連的漢室之邦,而且咱們阖家南遷,不考慮重入中樞,平平安安過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世間哪有桃源!”父親搖搖頭,“我倒是贊許你伯父的意見,西涼李氏原也是漢族,雖然與鮮卑匈奴相處久了,風氣不再,但地方廣闊,活路也大,也避開了南楚的紛争,我們有時候與那裏有些貿易的往來,官宦間有通問的情誼在,還是西去比較好。”
“但是,西涼孱弱,不堪一擊啊。”
“誰要擊它呢?”父親反問。
翟思靜有口難言:杜文會為找她,不惜與西涼開戰麽?
想了想覺得,他這麽自私自負而算計清楚的人,為一個落跑的女郎,不惜與別國開戰,只怕是天方夜譚了吧?
然而杜文在肅清朝中烏翰及賀蘭氏的餘孽之後,真的開始計劃“天方夜譚”了。
改朝換代,有血流成河,也有暗波湧動,上位者必須目光敏銳,手段狠辣,犁清敵手,還必須有人扶持,有人襄助。等朝中基本“幹淨”了,已經是半年之後,時值深秋了。
烏翰逃到了右夫人所在的柔然王庭,被當作“奇貨”招待在草原上的石頭小城裏,他随即立右夫人為可敦,贏得了柔然汗的信任。
杜文投書給柔然汗,先敘利害,後論親善,接着又隐晦地威脅,最後答應,以烏翰的兩名妻兒來換他的母親闾太妃。
烏翰在新丈人家的籬下茍活,哪敢開口想換。妻子,索性連兒女一并不想要了,但覺察杜文孝母,頓時把闾太妃看作手裏的人質,趾高氣揚發函罵了杜文一頓。
杜文心裏憋着惡氣,便想折磨烏翰的家人,先傳來烏翰的一位公主,只有十三四歲年紀,賞到死囚牢裏給一群髒兮兮的死囚享用了,然後把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公主送還給原可敦賀蘭氏,笑眯眯說:“朕看你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久曠之人,淫.心勃勃的,一定很難受吧?若是開春了烏翰還不肯換你,我帶你到四處去挑男人好不好?”
大賀蘭氏抱着小公主嚎啕大哭,叱罵杜文不得好死。
杜文的目光卻巡睃着擠在簡陋宮室中其他的烏翰的妃嫔兒女,看到誰,誰就驚恐地低下頭,怕和他有任何目光接觸,更怕被他看上,拖出來折辱。
然而越怕來的就越逃不掉,杜文指了指一個縮在牆角的年輕婦人,說:“今日這個有福,先送到宮城角樓,讓辛苦了一天的侍衛們賞鑒賞鑒。”
他的貼身侍衛們哄笑着,把那瘦削而臉色不好的小婦人拖出來,說着:“幸而是年輕,不然這樣蠟黃的臉孔,只能從後面才不膈應。”
另一個笑道:“又不是給你享用!角樓上四十幾號人,值宿憋了六天了,看母豬都是雙眼皮兒的呢!”
還有一個說:“盡夠好了!廢帝選的妃子,只是蠟黃,未必醜陋,說不定好吃好喝将養兩三個月,養得白白胖胖就是美人兒了呢!”
杜文哈哈笑着,心裏有惡意盈盈的快感。
突然,他聽見那小婦人在凄厲的哭喊掙紮中叫道:“冤啊!我不是他的妃子!我只是翟女郎的陪嫁丫鬟!”
她絕望中也不知哪句話該講不該講。單見杜文聽了這句,突然面目猙獰地轉臉過來,然後像要殺人一樣掐着她脖子問:“翟思靜的丫鬟?”
梅蕊透不過氣來,掙紮着點了點頭。
原以為觸怒了叛亂殘暴的新君,大概要小命嗚呼哀哉了,不想杜文松開了手,鷹隼一樣的眸子盯了梅蕊一會兒,冷笑道:“哦,還有這層淵源?”
扭頭對侍衛們說:“押解到我宮裏!”
梅蕊身不由己,被一群侍衛拉扯着,送到皇帝所居的紫宸宮。
賀蘭溫宿正在門口翹首以待,遠遠地見杜文的人又拖着一個女子來了,不由帶着哭腔說:“大汗,你饒了我阿姊吧!你饒了她的孩子吧!廢帝的錯,與她無關……”
杜文走近,沒好氣說了一句:“滾開,別擋道!”
幾個侍衛把梅蕊一把丢在氍毹毯上。
梅蕊已經是肝膽俱裂,不知将要面對怎樣的折磨,也不敢再說什麽,唯恐觸怒了大汗。
杜文要了自己的鞭子,然後揮退侍衛們,邊在手腕上不停地繞着鞭子,邊獰厲地問梅蕊:“你們女郎翟思靜,在未嫁之時有過哪個心上人?”
梅蕊看着鞭子直咽唾沫——她雖然是丫鬟,但翟家以詩禮傳家,一般不苛虐下人——她可不想嘗嘗這可怕的東西的滋味!
冷不防杜文狠狠一鞭抽在地上,氍毹毯子上頓時裂開一道口子,細細的羊毛絨飛了起來,在一道道燭光裏如同細細的塵霧。
“說!”他厲聲喝着,看着比烏翰可怕多了!
梅蕊一下子就吓哭了:“大汗,我們女郎七歲不與異姓男兒同席,出入都有丫鬟嬷嬷陪伴,常年不出閨房——她哪有什麽心上人啊?”
杜文本就是狐疑的性格,當然不會因這句話就信她。
他換了語調,湊到梅蕊身邊,邊盤弄皮鞭邊說:“你莫怕,你跟我說實話,就是立功了。我不僅不打你、不殺你,還放你出宮,讓你嫁個好人家!”
梅蕊卻是一道直腸子,搖搖頭說:“可是沒有怎麽說啊?”
杜文變了臉色,對外頭說:“來人!把這小賤婦拖出去送角樓!”
立時幾個侍衛如狼似虎地撲進來,拖了梅蕊就跑。
梅蕊何能扛得過幾個大力的男人!被倒拖在地,背上磨得鑽心疼痛。她哭叫着:“女郎縱有心上人,也只剩下你了!不然,最危急的關頭,她為什麽要冒着生命危險,叫我把大汗要陷害你的消息告訴闾太妃?”
杜文喊道:“停下來!”
幾個侍衛豈不是人精兒,趕緊把梅蕊扶起來,攙到杜文面前。
杜文胸口起伏,但是很久都沒說話。
梅蕊給他凝注得脊背發麻,戰戰兢兢不知道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杜文板着臉問:“那她為什麽要偷偷走?”
梅蕊直腸子地問:“我怎麽知道?!你惹她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