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翟量帶着翟思靜一路從偏僻小道穿插,急行軍一般趕路,直到到了略陽郡附近,才找了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集落腳,住的是旅店,吃了些熱乎菜,所有人一路奔波,胡亂啃些幹糧度日這些天,好容易可以正常吃飯,個個都狼吞虎咽的。
“這地方已經是兩國交界了。”翟量是讀書人,天下地理格局還懂得些,對堂妹翟思靜說,“扶風郡接素寧的一支人我是單獨派出的,這會兒想必也快到略陽了,彙合後再往西北一段,就是咱們隴西。”
他悄悄問:“妹妹,平城的消息現在還到不了這裏,你覺得誰贏誰輸?咱們下一步怎麽走?”
翟思靜反問道:“堂兄在叱羅杜文身邊這麽久,對他知道幾分呢?”
翟量聳聳肩說:“談不上知道,反正是個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拿捏別人的弱點一拿一個準,不得不服氣;而且睚眦必報,真真是個被慣壞了的孩子一樣。”
“所以,若是他贏了,你我逃跑,他必然要報複。”翟思靜說。
翟量欲言又止,翟思靜知道他要問什麽,但不接茬,而是緊跟着又問:“那麽,若是烏翰贏了,會怎麽樣呢?”
翟量老老實實說:“我聽扶風王身邊的人說,那日扶風王去北苑,就是因為烏翰拿你使‘仙人跳’。做夫君的能龌龊成這個樣子,也是少見的——尋常男人,哪怕是家中婢妾,也不願意別人染指啊!心那麽毒,只怕也是狠的。”
“不錯。我的侍女梅蕊,他說起來寵愛,被他構陷河西王之後,就棄若敝屣。”翟思靜說,“我只怕會更慘。若他贏了這場大戰,天下藩王靖掃,他大權在握,隴西翟家就是狡兔與良弓,随便尋個什麽理由也要連根拔除的。”
翟量剛剛咽下去的話終于又說了出來:“以我愚見,扶風王用兵厲害,只怕死棋裏走出仙着,這次會打個翻身仗。他對你好像挺好的,你為什麽……為什麽……”
翟思靜看了堂兄好幾眼,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話,最後說:“我怕風險,在他身邊,天天提心吊膽,而且畢竟有個兄終弟及的二嫁名頭,好難聽呢;離開他,翟家還是有地方可以避的。”
翟量終是笑了笑說:“我那堂叔,怎麽把你教得那麽迂腐?”
“站着說話不腰疼……”翟思靜小聲嘀咕着,“叫你吃這樣的驚吓試試!”
翟量嘆口氣說:“既然像你說的這樣艱難,咱們就是回隴西也逃不過啊,除非舉家遷徙。”
“對。”翟思靜鄭重地點點頭說,“我就是想請你回家幫着一起勸家中尊長,隴西是北燕的地界,不能再待了。”
“我?”翟量看看翟思靜,搖搖頭苦笑了:他們這樣的舊家世族,女孩兒養得嬌貴,但不過是聯姻的籌碼;庶出旁支,看着姓翟,在族中并沒有說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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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能不問我的罪就夠好了!”他苦笑道,“送素寧成婚,結果婚禮都沒辦,我就被扶風王攆得到處跑,現在再灰溜溜回家,還帶着大汗的妃子,只怕要被祠堂的家法板子打個半死才算完。”
翟思靜笑道:“還以為你在扶風王軍帳裏呆了一段時間,多少增加些勇氣,現在看來,還是畏首畏尾嘛!”
“不是我畏首畏尾……”翟量忍不住要分辯。
翟思靜說:“你看,扶風王說話行事,先掐着人的命門,再一步步着實。家族中尊長,豈是沒有命門可掐的?我們倆雖然一個女流,一個旁支後生,但勝在我們在平城見識多,未必不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她回眸看向自己的堂兄:“到時候有話我來說,你只需來擡一擡我的話,要挨打咱們一道去挨。反正也不能更壞了,無非是亂軍中死和家法下死兩種。你說呢?”
翟量張着嘴,愣怔半晌,突然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思靜妹妹,你還真是三句不離扶風王啊!他對你的影響可真大哈!”
翟思靜聽他提杜文,眉毛都要豎起來了。但是,靜下來想想,他說得也還真沒錯呢。她一直告訴自己要遠離杜文,不要忘記上一世的仇,但實際上她被他裹挾着,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未必沒有被同化的地方。那麽他呢?小狼崽子又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什麽?
休整了兩天,略陽已經在傳平城的消息。
消息不确,但烏翰出逃,杜文登基,應該是不會錯了。接下來理應是大赦天下,封贈百官,明面上一片和睦歡喜。只是這些消息都是茶樓酒肆的暗湧,略陽郡貼昭告的城牆一直幹幹淨淨的,甚至連進出城門都查驗得更仔細了。
翟素寧也送到了略陽,短短半年,活潑嬌俏的女郎變得憔悴多了,見到翟量和翟思靜,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捂着臉躲進了屋子裏。
大家知道她先被杜文利用,完了慘遭抛棄,都不由為素寧心裏憤懑。
連翟量都氣得咬牙,深為親妹妹不值:“這混賬王八羔子!仗着一張好臉,始亂終棄,卻不想想女兒家的名節!實在太不是東西了。”連對翟思靜的出逃都多理解了三分:“怪不得思靜妹妹要離開他!蠻夷之君,毫無人性可言。确實早早躲開的好!”
杜文登基的消息都出來了,他們回家自然事不宜遲。畢竟杜文收拾好朝廷裏外,大概就要收拾翟家了。
馬車又是一路疾馳,颠得車裏兩個女郎簡直想吐,才終于進了隴西的城門。
隴西郡裏少不得也在傳聞京城的事,驿傳會略慢一些,但是人們口口相傳的消息已經足夠翟家上下擔心了。
突然聽說家裏三個晚輩回來了,那種驚、憂、喜、怒……交錯的滋味,浮現在衆人的臉上。
長房嫡室的三位郎主,親見這三個晚輩。
“聽聞京中大變,到底是怎麽回事?”翟家大郎先發問,目光瞥向翟量。
“扶風王狼子野心,發動了這場政變。”翟量說,在家中尊長面前,還有些畏怯,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砺,到底冷靜有條理多了,“素寧妹妹純屬是他的障眼法,而思靜妹妹……”
他瞥了一眼翟思靜,不知怎麽說才好。
翟三郎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女兒:“思靜,你不是被大汗納為昭儀了麽?冊封的文書,還有宮裏中貴人親自送到隴西報喜,家裏開發了好大的賞格,期待你在宮裏能好好服侍大汗,生兒育女呢!”
“幸好沒有。”翟思靜說,然後就看見她父親額角青筋暴露。
翟量牢記這位冰雪般的妹妹交代“擡一擡”的話,見勢不妙,立時接上話鋒:“對!先頭那位大汗太龌龊!先臨幸了妹妹的侍女,又拿人家小姑娘使美人計、仙人跳;得了一次成功的甜頭,居然拿思靜妹妹使第二次!真是龌龊極了!”還啧了啧嘴。
對于讀聖賢書的漢室大族來說,确實是匪夷所思。
當父親的尤其覺得臉上沒光,頓時感覺身邊兩位兄長的目光都意味深長起來,只能瞪視着翟思靜說:“大約總因為你那時與扶風王傳出的私情勾當!唉!氣死我了!”拂袖怫然。
翟思靜卻不再是那個乖乖女的翟思靜了,冷笑道:“阿父,我便沒有勾當,只怕也逃不過這一劫難——梅蕊難不成與河西王有什麽勾當?”
她又趕在父親揚起巴掌之前說:“何況我一直還是清白的身子。”
一直只會捂着臉哭的翟素寧突然挪開雙手,瞠目說:“我……我也是……”
她也是清白的身子。
翟思靜回眸看了看妹妹——她可是切切實實三媒六證娶回扶風郡王府的,也還是……清白的?
翟思靜心裏不知怎麽有些酸楚漫上來:這混賬王八羔子,行事倒是挺癡的。上一世他妃嫔成群,初始也有不少兒女,但自從她被掠到他的後宮之後,這些尊貴的人兒就和他收集的漂亮婢女一樣,只看不用,後宮多少年不聞兒啼。可你說他專情吧,有時候又不憚于拿女人做跳板,刻薄寡情的要命。
翟家大郎止住弟弟舉起一半的手:“三郎,這不能怪思靜的。”
做父親的豈不知道,只是少個宣洩驚怒的口子罷了。此刻悻悻地往下一坐,唉聲嘆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翟思靜卻知消息和決斷都不能耽誤,緊跟着抛出了第二個足以讓尊長們大驚失色的消息:“扶風王——現在也許是新大汗了——攻城之前,我被擄到他身邊,親見了他的檄文:‘先帝新喪,一抔土猶帶淚;鞍鞯疑雲,豈不包藏禍心?’正經追究起來,咱們家逃不逃得脫幹系?”
她看着上首尊長兄弟三個,都是面色灰黃,如同傅了土一般,又目瞪口呆,嘴角哆嗦,真是死期将至似的。
做女兒的有些不忍,但最殘酷的話還是要說:“或說我們心中坦蕩,可是自古謠诼能夠殺人,三木能夠逼人。”
想想前一世,杜文發現她兒子長越有叛亂的苗頭,殺到隴西時,就以嚴刑逼供,強迫翟家認罪,再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處死長越這位先帝的唯一皇子。
何供不可得?!
翟量都聽呆了,連“擡一擡”都不知道怎麽“擡一擡”,不過在杜文的軍營中,看着他設計對付“仙人跳”,看着他驅使賀蘭氏的部軍自相殘殺,看着他陷害他自己的兄弟和叔伯,覺得這頭小狼崽子,還真是做得出來。于是,他也唯剩了連連點頭,驚惶得都要哭了。
到底是最年長的伯父鎮定些,低頭問翟思靜:“思靜,那你說若是新大汗鐵了心要對付隴西翟家,咱們家怎麽做才好呢?”
“走。”翟思靜說。
“走?”大伯皺着眉,“阖家四百多口,加上家丁、丫鬟、部曲幾千號人,走?”
“只有這條路。”翟思靜說,“而且事不宜遲。伯父請想一想,叱羅杜文憑什麽放過我們翟家?——悔婚,襄助他的兄長,害他被打壓了那麽久,他憑什麽不恨呢?”
“唯有現在,沒有聽說叱羅烏翰的死訊,想必這是頭等心腹大患,四周藩國還沒完全拔除,想必這也是肘腋之患,我們隴西翟家,離得遠,部曲少,抗不過,又不是深仇大恨,最多是腠理之疾,肯定是最後對付的。就算是幾千號人,也不是走不了,大不了家中細軟多抛掉些,田地也就不要了——還是命最要緊呵!”
話是這麽說,這幾十代人創下的基業,這些帶不走的田地家宅,還有一旦離開就會覆滅的家族榮光,牽絲攀藤的官場關系,一旦走了,就毀光了。
她大伯在屋子裏不斷地踱步,無法做出決策,最後,悄悄看了翟三郎一眼,揮手道:“雖是急事,還不到火燒眉毛,我得想一想再說。你們三個千裏迢迢回來也不容易,先各自回去洗沐休息,我有了想法,再叫你們一起商議。”
翟思靜回到自己久違的閨房,渾身每一處都舒适起來。
想着舉家南遷,還真是舍不得!但是生死存亡,也沒得選。只希望家中這幾位尊長,不要一意孤行,也不要心存僥幸——就和她一樣,遠遠地離了小狼崽子,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哪怕,心裏會隐隐作痛呢?
正柔腸百結,屋門被敲響了。她的侍女過去瞧了瞧,在門口問安道:“郎主!”
她的父親進了門,凝視着自己女兒。
她白皙而優雅,一如既往的嬌美無俦;她沉靜而睿智,好像又和出嫁前不一樣了。
“阿父。”
“思靜。”父親收回心神,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揮退了所有侍女,又失焦地望着女兒的臉。
他終于鼓足勇氣一樣說:“我後來又問了阿量,他說……扶風王——哦不,新大汗——很喜歡你?”
翟思靜預感不妙,抿着嘴等父親說。
果然,父親坐在那裏搓着膝蓋,好半天說:“若是他很喜歡你,說不定看你的面子,咱們阖家可以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