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平城的高牆,破得艱難,但是各部藩王的損失反倒不大。
被逼為前驅的賀蘭部人,背後是虎視眈眈的長戟和大刀,前頭是自家的兄弟之部,沒有退路,又只能前行。
高高的城牆上被礌石打得千瘡百孔,雉堞裏的人被箭雨射得刺猬一樣,雲梯車上的人又被砸得面目全非、燒得焦炭一樣還在打滾哀嚎。上下士卒都含着淚作戰——面前的,或許就是自家兄弟、朋友、鄰居,此刻卻被迫打這你死我活的仗!
屍體在城牆下堆起了很高,杜文騎着馬遠遠地看着,面露一些得意的笑。
後方也不斷有軍報送過來,軍情緊急,杜文只撿着關于糧草、後防、援兵什麽的略略讀了,接着看到一份賀蘭溫宿緘封的“親啓”字樣的,就覺得心煩了,随手扔給身邊一名主簿文書:“你看看有沒有什麽要緊話,若是‘當心’‘珍重’‘加餐飯’一類的,就不用告訴我了。”
連主帥家眷那麽私密的信箋都能看,那主簿也是說不出的酸爽滋味。接過信箋看了看,一大半文字都是在說“當心”“珍重”“加餐飯”,耐着性子看到最後,急忙回報杜文說:“大王,說翟氏部曲的統管翟量帶着些人離開了。”
這是溫宿有意避重就輕,“帶着些人”——誰說不能帶翟思靜啊?再說,杜文他又沒明着吩咐她要把翟思靜的情況件件彙報給他!
杜文點點頭說:“沒事。翟量上次請命,想帶翟家的部曲專管糧道——漢人膽小怕打仗,就讓他遁逃到不死人的地方去吧。”看思靜的面子,就挑她堂兄建點輕松的功勞也無妨。
他沉浸在即将破城的喜悅中,絲毫沒有意識到主動請他“帶我走”的翟思靜,居然會有離開他的舉動。
前鋒的賀蘭部死傷差不多了,攻城幾乎到了白熱化。成堆的屍體高及城樓,後頭的人在杜文的指揮下奮勇向前,把已經打得失去了信心的守城官兵殺得落花流水。先登者封侯,被激勵的戰士們終于開始有幾個登上城牆上,興奮地一陣厮殺,抛下軟繩梯,破壞飛天弩。繼而一撥又一撥人登上城樓,打開城門,把杜文所帶的這支花色各異的隊伍放進了城門。
前頭是血海肉山,地面全是紅的,天空變得灰濛濛的。他的兄弟和叔伯奮力朝平城宮沖擊,打算先入者為主,萬一改朝換代,也能弄個大汗當當?杜文卻不急,依然在後頭騎着馬晃悠,冷眼看着穿誰家花色軍服的軍士已經越發稀疏,便知道誰接下來不堪一擊。
過了城中一半,桑幹河的渡口處,有人過來,舉了舉令牌。杜文下了馬,低聲問:“我阿舅來了嗎?”
“來了!”那人也低聲說,“在那群士兵裏。”
杜文招了招手,迤逦而來一小撮人。親舅舅是認識的,上前已經是遏不住的喜笑:“大王!你總算來了!”
“阿舅!”杜文對他咧嘴一笑,“我這算是有主心骨了。他拚命谪貶闾氏,但到底是谪貶不完的!”
“放心!”他這位舅舅有着闾氏家人的敏銳與果敢,“娘娘步步籌謀,從一開始就沒叫咱們家人被一鍋端了。雖然這段日子動辄得咎,但是咬咬牙就熬過去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滿懷喜悅:“日後有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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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娘在宮裏還好吧?”
他的舅舅緘默了一會兒,又拍拍杜文的肩頭:“本來,太妃們都要搬去西苑頤養天年,但是大汗始終不許你阿娘出平城宮。宮裏她有人,也在積極地籌備躲出來。但是——”
舅舅頓了頓,說:“但是畢竟挺難的。太妃說了,若是事有不諧,弄得推車撞壁了,你不能顯出有軟肋在烏翰手中。該殺伐果決,就殺伐果決吧。”
杜文皺緊了眉頭,好一會兒說:“不,阿娘只有一個!”
城裏砍殺了三天三夜,除卻城裏鏖戰的士兵,也有不少是無辜的百姓被殺。北燕舊制:官不發俸,軍不發饷,得勝之軍默許可以擄掠而塞進自家腰包。是以從将軍到士兵們,聽見打仗就摩拳擦掌,惡狼入了肥羊圈一般。
前半夜始終是嘈雜的,入民戶搜查的聲音,搶奪錢財和民女的聲音,雞飛狗跳的聲音,屋子着火的聲音,還有女子凄厲痛苦的哭叫聲。
杜文始終住營帳而不去他原本在平城的王府——當然,王府裏慘不忍睹,他精心收集的漂亮婢女們,人頭已經圍繞牆裙挂了一串——他甫一入平城,烏翰就命人開始了對各個藩王家眷的屠殺。
他喝着酒也抵禦不了外頭的噪音,但這是跟着他的将士的狂歡,他不能阻止,所以繼續聽着。
突然,帳門被他手下一個醉鬼撞開,醉鬼後面還跟着一群笑嘻嘻的人,醉鬼手上抓着一個船娘,頭發披散,衣襟撕裂,吓得瑟瑟發抖。
醉鬼給他單膝一跪,大着舌頭說:“大……大王!這個妞兒最……最漂亮!”
杜文笑道:“你是來孝敬我的?”
“對……對!”醉鬼很是自豪,“她還會彈琵琶,吹埙!”
天天耳朵裏是打打殺殺的也很厭煩,乍一聽有個會器樂的,甚是想聽點樂音洗洗耳朵。杜文把小船娘的胳膊從醉鬼掌心裏解救出來,把她鬓邊散開的頭發抿好,笑道:“樂器有嗎?”
小船娘抖抖索索說:“有的……還在船上。”
“去取來吧。”杜文笑眯眯說。
船娘的家人也遠遠跟着,不知是黑了心的親娘,還是更黑心的老鸨,聽見這裏有大官和顏悅色的,心裏念了兩句“阿彌陀佛”,趕緊去取樂器了。
小船娘在他的笑臉和撫慰下,終于不再緊張得發抖了,接過琵琶,調了調弦,“咿咿呀呀”唱了一首小調。
杜文擺擺手:“不要唱,就彈奏,《将軍令》,會麽?”
“會。”小姑娘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屏了屏息,手指飛快地在四根弦上彈撥起來,頓時大珠小珠落玉盤。
杜文負手聽她把一曲彈完,不由點了點頭:“好聽!還有埙,也試試。”
埙聲音嗚咽,格外需要幽靜,杜文一手虛按,整片營地頓時靜了下來,唯只剩篝火燃燒時幹柴的爆裂聲。
小船娘把陶埙放在唇邊,嘟着的嘴像花骨朵兒似的,那悠揚綿長的樂音就流淌了出來,如泣如訴,直往人心裏飄。
這下子,不用杜文虛按手掌,四處都靜谧了,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張着嘴,翹首聽這曲子。
杜文的眼中隐隐有些淚光,但若凝神看他,又覺得應該是看錯了。他挑起一邊唇角笑着,又不顯得輕浮,好像真的被樂聲打動了。
這一曲吹畢,他回頭問諸人:“好聽不好聽?”
一群粗人,好聽也形容不出來,只會點頭而已。其中一個不怕丢人現眼地突然喊道:“好聽是好聽,但是聽着想哭。”
杜文“噗嗤”一笑:“聽着想哭?這,對士氣不利吧?”
揮了揮手:“你們誰帶來的帶走吧。”
“啊?”那領頭的醉鬼說,“送給大王的!”不死心加了一句:“這兩天看見的最漂亮的!”
杜文打量了一眼小姑娘,她到底是風月場上的,好像也沒那麽害怕了,甚至瞟向杜文的目光還有些脈脈含情。
他突然有些厭惡:自從有了思靜,這些庸脂俗粉哪裏能夠入眼?
他淩厲一笑:“我可不想被這樣的粉骷髅淘虛了身子。你們帶走吧,誰找到的就歸誰。”
醉鬼把驚恐的小姑娘拉了出去。少頃聽見那個姑娘銀子般的嗓子開始尖叫得嘶啞。
杜文皺眉沖外頭一喊:“急什麽,弄濕點再進去不更舒服麽?叫得號喪似的!”
外頭背人處的一座營帳後頭,醉鬼的影子正掀着小船娘纖細的雙腿,聞言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伴随着送進去,又興致勃發地抽.弄起來。
“粗魯!”杜文暗暗說了一句,回到營帳裏,撿起小船娘掉落在地上的埙,把玩了一陣便丢開睡下了。
形勢總體不錯。
偌大的平城很快被這一支虎狼之師席卷。大軍壓至宮城牆外。
平城宮被濃重的烏雲壓得陰慘慘的,斜照過來的紫光勾在烏雲的邊沿,突地生出如殘血般的褐紅色。
杜文的黑色鑄鐵甲上也濺着星星點點的鮮血,散發着一陣陣的血腥味,剛進平城北門的時候,他還在嫌棄這血點子肮髒,氣味惡濁,要了水小娘們兒似的擦拭。
強渡桑幹河的時候,又濺了新的鮮血,這次他非但沒有嫌棄氣味,反而突然間興奮起來,那柄烏鋼重劍此刻握在手裏,也仿若即将“铮铮”作響,等待着飽飲人血。
城樓的雉堞上,早已架起弓.弩,金汁鐵水煮沸了置備在那裏,随時準備給攻城的人致命一擊。
杜文的隊伍停在城下箭程之外,他騎在馬上,眯着眼睛看天色,然後弛然笑道:“估計那縮頭烏龜今日不敢應戰了。先給我罵他娘,罵到他爽利咯;然後咱們輪番睡覺,養精蓄銳,準備明天弄死他!”
話是這麽說,其實密切關注着平城宮的所有動靜,輪番睡覺亦屬枕戈待旦,不敢真的就呼呼熟睡。
他對親衛和信臣道:“平城宮後門依山,山路屈曲,岔道極多……”
他一個親信說:“明白了!臣等在那裏設重兵堵着——”
“不!”杜文打斷,“得給他留條活路,不然狗急跳牆,我阿娘就危乎殆哉了。”
“若是放虎歸山……”下頭人還是有點猶疑。
杜文嘆口氣說:“他有我的軟肋啊,我沒辦法。削弱他的實力,便放他滾蛋,想必也好些年沒辦法東山再起的。”
他稍微眯了一會兒,天就亮了。冷水洗把臉,少年人精力旺盛,一下子就清醒了。重新披挂戰甲,神采奕奕到三軍轉了一圈,然後在晨曦裏看着不遠處巍然屹立的平城宮城。
平城宮雉堞上輪班的禁軍已經困累交加,打疊起精神注視着下頭如蟻聚一般的叛軍人馬,心頭卻自然地有些惶恐生出來。
烏翰也是近乎一夜沒睡,眼圈烏青的一片,臉色焦黃,鼻尖額角都是油膩膩的。紫宸宮裏現在已經集聚了很多人,皇後賀蘭氏就在屏風之後,哆嗦着嘴唇默然流淚。
烏翰過去拉了拉皇後的袖子,皇後默知,輕輕跟着丈夫到了一旁隐蔽的小室裏。
烏翰說:“平城宮怕是守不住了。這小狼崽子年紀不大,膽氣不小,生生地造勢收編了忽伐的人馬,忽悠了幾支藩王的隊伍,而且居然指揮裕如,逼得你家的賀蘭部軍自相殘殺。其他各處我的人被他看在平城北郭之外,想進都進不來,沒法子給我打援。我想了許久了,現今跟他硬碰硬徒增傷亡,還有送命的風險。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天命的君主,此刻便是屈服一下,也是為了後招。”
可敦賀蘭氏早泣不成聲,好容易才嗚咽着說:“大汗有命,我們自然是遵照的。宮裏人口衆多,匆匆路上,後有追兵的,只怕帶多了累贅。”
烏翰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聽賀蘭氏繼續絮叨:“嫡生的皇子和公主還是帶上吧,其他小的馬車上能塞幾個塞幾個。大汗最寵愛的幾個夫人帶哪些……”
烏翰打斷道:“你知道多了累贅,就不要一個一個點數了。重要的是帶去的人要能助我東山再起,其他都無所謂。小兒小女最為麻煩,倒是右夫人是柔然的公主,将來依靠她娘家的地方頗多,還有烏林部的貴人,盛樂部的昭儀,一并帶走。”
賀蘭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不知他日後還看不看得上?賀蘭氏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大敵當前,顧不得許多,趕緊吩咐宦官去喊那幾個:“……叫她們不必收拾東西,趕緊地到宮城後門那裏。”
見烏翰還在呆呆地想心事,又悄悄吩咐幾個貼心的:“快!去鳳翔宮把我的幾個皇兒一并帶出來,到時候跟我擠一輛車就是了。”
她這邊吩咐完,那邊聽烏翰說:“對了,還有杜文他娘,姓闾的賤婦,這時候還不得不留她的命下來。帶着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