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賀蘭溫宿不是善茬兒,翟思靜當然知道;賀蘭溫宿的敵意現在就已經不小,翟思靜也深深明白。只不過,她知曉這位賀蘭部的貴女,那位貴女卻不知道她的心思。
寒瓊把人一請就到。
賀蘭溫宿見人時總是一副溫和敦厚的面貌,進營帳就是斂衽福了一福,滿口叫着“阿姊”。
翟思靜比她大兩歲,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尊重,然後對寒瓊說:“我新學了做奶茶的法子,你去取茶磚和牛乳來。”
溫宿心裏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也對自己的侍女說:“對了,先給翟女郎準備的禮物居然忘了帶來,你去我那裏,在靠牆邊的箱子裏取兩匹最好的絲料來。”
帳篷裏只剩了她們倆,虛與委蛇的時間太短,翟思靜決定直入主題:“聽說,大汗和可敦為扶風王和妹妹親自拴婚,我在這裏,身份突兀,真是叫人笑話。”
溫宿擡眼偷偷瞟了她一眼:不錯,身份是突兀。翟思靜是大汗納娶的人,但阿姊又告訴了她翟思靜被大汗拿出來使美人計的事兒,論理,這個美人兒怎麽着都是一招廢棋。只是,她這些日子從杜文的表現中已經開始有了危機感,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夫君,确實喜歡的是這位翟家的女郎。
這些日子,她也輾轉反側,夙夜難寐。早晨起床都不得不用熱水手巾敷紅腫的眼睛。
最壞的可能,她被姊姊、姊夫牽連,一下子就從人間掉到地獄;最好的可能,也不過是和翟思靜分享杜文——很明顯的,所謂的“分享”,她幾乎沒有受寵的可能,只能撿撿邊角料,企望着杜文偶爾的臨幸。
她還真是有些後悔了,早知道,一門心思幫杜文幹嘛呀?
可是,她是可敦賀蘭氏的棋子,她也沒的選啊!
翟思靜見對面人兒的眼圈兒都有些紅了,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知道你的心。我有個法子,咱們倆可以兩全其美,但現在,需得互相幫助。”
溫宿當然并不信賴她。
翟思靜也明白,沒有足夠的理由,她憑什麽信呢?
這時候,寒瓊送來了磚茶和牛乳,溫宿的侍女送來了兩段綢料子。翟思靜贊了料子,又親自斫茶磚煮茶,奉給溫宿。和和美.美地喝了茶,侍女們收拾了東西出去了。
彼此冷靜了這麽久,想必溫宿已經理清了各種利害。翟思靜垂着頭,眼睛斜看着一旁香爐裏袅袅的篆香,閑閑說:“我心裏另外有人,所以不願意跟着扶風王。只是這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他這脾氣,只怕我活不下去。你若肯幫我走,這次攻打平城再幫他一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日後不會負你。”
Advertisement
說完,擡頭看着溫宿:“有些風險,但都在我頭上。你只要肯裝不知道就行。”
溫宿目光閃動了一下。
翟思靜心裏便也明白:寒瓊懵懵懂懂的,但是溫宿以為是在監視她;而杜文一定真正安排了溫宿那裏的人在自己這頭監視着——貼身的侍奉,總不方便是那些大老粗的士兵。
像一場潑天大賭,賭溫宿心裏的妒忌和算計。
帳篷裏異常寂靜了好一會兒,溫宿終于擡臉笑道:“翟姊姊,妹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翟思靜也笑道:“沒關系。我的裙子呢被扶風王撕壞了,妹妹那裏有沒有靈巧的侍女,能幫我補一補裙子?”
“有的。”溫宿爽朗地說,“委屈阿姊先穿我的褲褶——新做沒上過身的。裙子補好了我叫人送過來給阿姊。”
她起身又屈膝行了禮,說:“那麽可要我派些賀蘭部的人馬送一送阿姊?”
“不用。”翟思靜笑道,“知道的人越少,妹妹越好推脫。”
溫宿喉嚨動了動:不錯,杜文喜歡這位翟家女郎,自己不冒一冒險把她弄走,将來後宅後宮裏勢必是要被她碾壓的;要冒險的話,也得盡量不把自己牽扯進去,不然杜文這遷怒起來,誰都吃不消他那野狼脾氣。
她不再多話,鄭重地點了點頭。
傍晚的時候,原本熙熙攘攘的營地已經拔營大半,壁壘轅門猶在,到處就覺得空落落的。
翟量叫了一個軍醫到了扶風王所在的營帳,過了一會兒他匆匆地出門,像嚷嚷一般的大聲:“要藥材沒有!要針砭沒有!除了一張嘴,你什麽都沒有!”
軍醫委屈地嘟囔:“卑職看的是軍中男兒的傷病,對婦道人家的方藥本就不大熟悉;再說,兵荒馬亂的,除了傷藥,誰還帶着藥櫥上路呢?……”
翟量再次進去把軍醫拖出來:“行行行,您是神仙,咱家妹妹巴望不上!平城打仗,外頭還有些村鎮,我先帶妹妹去瞧病,若是耽誤了,咱們誰都活不成!”
他氣呼呼地叫侍女去賀蘭氏那裏取進出的腰牌。稍傾就拿到了,其他侍女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翟量和寒瓊把頭戴幂籬、身上裹牢了鬥篷的翟思靜扶上了馬車。
馬車辚辚的,帶着十來個人,沿着朝西的路離開了平城的郊外。
天黑了,過了一個驿站,還沒有停下來。
“怎麽回事啊?”寒瓊揭開車簾望望外頭漫天的星子,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女郎突然哪裏不舒服啊?”
翟思靜已經摘了幂籬,裹着鬥篷也揭開了一角車簾,山路之間,聽見狼嚎,聽見鸱鸮的尖叫,車輛颠簸得厲害,平城的高牆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前路重巒疊嶂,不知道面臨的是什麽。遠遠地回頭,是一片黑黢黢的;遠遠地往前看,也是一片黑黢黢的。
她心裏有些酸楚的失落,腦海中一時是昨晚的旖旎,一時又是上一世痛楚的一幕幕,踏上歸途了,反倒有些說不出的悔意,但是人生哪有後悔藥呢?抉擇了這條路,也只有盡力走下去。
她回答寒瓊說:“扶風王做的是造反的事,而我夾在他們兄弟間,總歸是難以善終的。所以現在唯有回去,才可能活命。”
“啊?”寒瓊說,“那為什麽離開北苑啊?現在又為什麽離開軍營啊?我覺得扶風王對女郎挺好的……”
翟思靜反問道:“那請你告訴我,大汗和扶風王這場仗,誰輸誰贏?”
寒瓊抓抓頭:“這……我哪裏知道?女郎知道?”
“我當然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現在唯有老天知道。”翟思靜伸手指指指車頂篷,“但是我們不能被動等死。我和翟二郎君也談過了,他也深知這位扶風王的手段,寧願離他遠遠的,不卷入是非,活命的機會才大一些。”
還沒講清楚,車馬停了下來。
然後翟量在外頭下了馬,對翟思靜說:“思靜妹妹,到村子裏了,住戶事先已經安排好了,趕緊吃點東西睡一覺,明天大早要趕路。”
上一回召見翟量,就叫他把路段和時間都設計妥善——杜文用兵,環環相扣,她确實學到了不少。
夜色已經很深了。山間小小的一座村落,只有幾戶人家。翟量帶的是翟家部曲裏忠心耿耿的一撥,拿着刀弓,橫眉怒目的模樣,村落裏沒見過什麽世面的人家,戰戰兢兢不敢招惹,拿了人家的定錢,現在縱使不願意,也只能小心收拾出正屋和通鋪,讓這一群人橫七豎八地躺下。
地方是擠得要死。十數個部曲占了兩間,躺在大炕上很快就累睡着了。正屋只得一間,只好用土屏風隔開,大炕上睡翟思靜和寒瓊,沿窗的條炕上睡她的本家兄弟翟量——事急從權,也沒辦法多避諱了。
寒瓊亦呼呼地睡着了。
只有滿懷心事的兩個人睡不着。
翟量在不熟悉的條炕上翻了半天燒餅,終于問:“妹妹,不管大汗和扶風王誰贏,咱們又能逃到哪裏去?翟家還有那麽多人在隴西呢!”
翟思靜默然了一會兒說:“前朝四王戰亂時,五胡亂我中原,那個時候咱們翟家就應該南渡了。現在戰戰兢兢在人家的領土上,還自以為有着以前世族門楣的榮耀,想着彼此通婚姻,掌實權,胡漢共治,本就是妄想。我們寧可多吃點苦,回去後回報家中尊長:隴西雖是故土,但已經待不得了,還是南渡遷回漢人的地界去吧,好歹可以安安生生過日子。”
“能安安生生麽?”翟量反問。
翟思靜想着她多活的那十年,的确,天下何曾有一片樂土?南邊南楚易南秦,西邊西涼內讧不斷,北邊柔然汗位更替更是血腥一片,獨獨杜文治國手段狠辣,國中尚算平靖,但與周遭三國也是戰事不斷,白骨露于野,百姓不聊生,士大夫比小民活得好些,但其實又何嘗不是苦樂嘗遍?南方寄情于玄學,北方摩頂皈佛祖,哪個不是苦谛當頭而在虛空中尋求些寬慰?
她苦笑道:“沒辦法,把眼下先過下去。總不能看着是坑,還拚命往裏頭跳。”
“唉!”換之同樣的長嘆。
翟思靜說:“別愁了。扶風王現在也只有一往無前攻下平城才有活路,這不是三五天的事,所以以他的性子,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咱們就趁這個空隙,早早把家事安排好吧。接素寧妹妹的人馬安排了嗎?”
“安排了。”翟量說,“只怕她要哭出一缸眼淚來。”
翟思靜想了想自己,又是一陣茫然,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着不再想杜文的模樣,但是一夜亂夢,腦海中是各種各樣的他,無一例外笑得深情而邪氣,叫人又愛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