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翟思靜醒過來時,是因為覺得頰上癢癢的。
睜眼一看,杜文铠甲都穿齊楚了,小心地雙手撐住被子,跪在她身邊,正俯身在親她的臉蛋兒。
“我怎麽睡着了?”她本能地撐着地榻往後退了些,警惕地又檢查自己的衣衫:還都穿着,一件沒少,身上搭着薄薄的絲綿被子。
杜文不高興地說:“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又說:“累了就睡了呗。難道你晚上不用睡覺的?”
“那你為什麽偷偷親我?!”
“我沒偷偷親你。”他理直氣壯地,“我大大方方親你。要不要我開帳篷門讓大家瞧瞧我怎麽大大方方親的?”
“呸!”居然說不過他,翟思靜只能剜他一眼,然後不理他。
杜文笑道:“一會兒叫寒瓊前來陪你。早膳簡單些:麥粥、乳餅、湯餅,還有特意為你準備的拌菜和牛肉。”
她不領情的樣子,淡淡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杜文又說:“我要去點數軍隊了,今日早晨,各處的探馬報過來,我各位做藩王的叔伯和兄長都到了。一會兒會集中我這裏商量用兵的策略,今天不能陪你了。”
翟思靜只差說“誰要你陪!”但是想着他今天要打一場人生的逆犄之戰,若是他輸了……她聽着外頭的動靜,亂軍之中,她逃走的機會未必大。
再看看他一臉等着贊美的笑容,終是不忍心叫他帶着失落走。翟思靜說:“沒事。你自己小心吧。”
這美人什麽都好,就是難得一笑。
杜文也有些失落,只能自己笑了笑說:“我已經和翟量說了,若是前方局勢不利,他還可以指揮得動翟家的部曲,就保護你往隴西去。”
翟思靜倒不能不動容,看了他好一會兒方道:“謝謝你!”
他跟賀蘭溫宿說叫“陪葬”,跟她說要盡力護着她回家。上一世他畢竟是那樣一個人,突然好像改寫了性子似的,她還真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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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他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又噘着嘴“唔”了一聲,明顯是在索吻。
翟思靜敷衍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好像不滿足,但聽見外頭的軍號聲,還是笑嘻嘻起身說:“有這一個紀念兒,死也無憾了。”
然後捏着她的下巴說:“說,你會等着我凱旋。”
對着他熱烈的眸子,仿佛這一刻他還是個單純的孩子。翟思靜無法計較他控制欲發作時不自覺的失禮,對他說:“不要貪功冒進,我……我等你。”
杜文心滿意足去和他叔伯兄長們談事兒去了。
翟思靜耐心地自己洗漱,然後寒瓊敲門進來,放下食案說:“女郎,我來給你梳妝!”
隔了這麽久不見,想着那些往事,小丫頭一句話說完,就已經淚流滿面。
翟思靜見她走路還有些不利索,到底心疼她,問:“你身上還好嗎?”
“還好。”寒瓊抽噎着,“其實不疼了,就是走路好像有根筋吊着,總是不順,現在想想,瘸了就瘸了吧,總還有條命在。”
接過翟思靜的梳子,慢慢幫她通頭發,還絮絮叨叨說:“女郎的頭發沒有以前那麽亮了,是不是睡不好?還是吃不好?您可千萬保重身子,這兵荒馬亂的年頭……”
翟思靜從鏡子裏打量她,終于笑道:“別哭了,你看,重逢雖然不容易,我們到底重逢了。日後咱們還是一體的,兵荒馬亂不容易,還是老家隴西日子安穩些。”
她壓低聲音:“早膳吃完,你把盤盞帶出去洗的時候,順道看看四處的人馬在幹什麽,然後看看能不能找到堂房的翟二郎——就是叫翟量的那個——他如今也在軍營裏,似乎在管隴西來的部曲。我要見見他。”
“怎麽回得去啊!”寒瓊哀嘆一聲,“昨夜我都困死了,那賀蘭氏還拉着我說話兒,問了好多隴西、翟氏和女郎的事兒,我有一句沒一句說了,最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倒在地上了,今兒起來像是肩膀進了寒氣,陰陰的疼呢!……”
翟思靜面容嚴肅了一些:賀蘭溫宿當然不是等閑之輩,憨厚的模樣,手段确實暗地裏翻雲覆雨的。她問:“你告訴了賀蘭氏什麽呢?——你別怕,我不是怪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寒瓊其實還沒鬧明白這一陣發生的事:她的主子不是嫁到宮裏了嗎?怎麽又到了杜文的軍營裏?杜文不是好好地做藩王去了嗎?怎麽又帶兵到了平城下頭了?
她昨天問了賀蘭氏,只覺得她說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笨拙,分辨不清人世的善惡混雜,只能一股腦都告訴了翟思靜。
翟思靜的臉色越聽越開始蒼白:杜文命寒瓊看着溫宿,那麽可以推斷,她這裏也是有人看着的——他算無遺策,想必早有伏筆。若是她現在就鼓噪着翟量帶翟家部曲送她回家,只怕一下子就被杜文甕中捉鼈了。
她說:“吃早膳吧。”
邊一勺勺吃着麥粥,邊緊張地思忖着逃離狼窩的辦法。
等吃完了,寒瓊伸手接過食案,說:“我去找二郎君去?”
“不!不急。”翟思靜搖搖頭,“你見到他,就說我在扶風王的軍營裏,再跟他說……”她一字一句地斟酌:“說‘二虎相争’‘殃及池魚’。”
寒瓊陪着女郎讀過書,記兩個成語難不倒她,所以很是自豪地說:“奴記住了!”
“別大聲。”翟思靜警告她,“你和梅蕊一樣,嘴巴不大管得住。你尤甚!請你以後每次想說話,先想想屁股上挨的那頓板子,想想那痛,再想想是不是什麽話都能亂說。這裏刀槍劍戟到處都是,若是那句話說錯了,不是挨板子痛一下就過去的事了,能要你的命!”
寒瓊頓時給吓到了,嚅嗫着說:“是……”
“不是敷衍我。”翟思靜說,“咱們同船合命,生死是一體的。父母生我們出來,不是為了我們一個不小心把命送了的。”
死畢竟還是可怕的。
翟思靜輕輕嘆息了一聲:“也不用畏手畏腳的,前頭有路,走就是了。”
杜文這日格外精神,與叔伯兄弟們商議攻城商議得頭頭是道。
“我們現在有三十萬,平城禁軍只有二十萬——不錯,他有一座高牆,但是我有姓賀蘭的人!”他挑唇角一笑,“我打算拿賀蘭氏的人為先驅,趕他們先登城牆。到時候,就看城樓上那些也姓賀蘭的人下不下得去手了!”
他目光一掃四周:“不過,要馳驅他們,我手上沒人不行。你們想想,誰心甘情願送死呢?只能叫他們進亦憂,退亦憂,仿佛南邊前朝的步兵作戰那樣,伍長盯着小兵,什長盯着伍長,有後退者斬。”
“我總得有些在後頭拿刀的人吧?”他攤攤手,“或者,你們誰能耐足,你們來指揮?”
大家相互看看:好嘛,開口就是要兵馬。但是說得也不錯啊,給他杜文一些人,他才可以騙得他手上的賀蘭氏軍隊與城頭的賀蘭氏軍隊自相殘殺。無論城樓上的賀蘭氏們是舍得殺還是不舍得殺,後面的人都有機可乘。
于是,紛紛交出調撥小支軍隊的虎符或令旗。
杜文盤弄着這些東西,拱拱手說:“謝了!把無道昏君拉下禦座,咱們這些可憐巴巴的藩王日後才有口飯吃!”
軍隊裏,講究的是聽命,虎符或令旗在誰手裏,一般就聽誰指揮——越簡單聽命,越能攻無不克。
所以,也是杜文弄權的機會,空手再次套些白狼,對付了最頑固的賀蘭氏禁軍,他還有他的後手。
大軍開拔出擊前,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特別是杜文要指揮這樣東拼西湊的隊伍,更是要步步籌謀。他倒也是做大事的性子,雖然美人在營帳裏,但是到了重要關頭亦能做到完全不想,全副心思都在主帥待的中軍大營裏外——外頭籌謀計劃,裏頭暗自思忖,累極了就伴着沙盤與軍帖共眠,睡幾個時辰清醒了又起身洗把臉繼續盯着平城的沙盤動腦子。
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但是目光炯炯,絲毫沒有倦意。
“大王,有人要見你!”
杜文正在沙盤上擺完一些棋子,聽聞傳報,正好讓腦子休整一下,所以捏着睛明穴說:“什麽人?”
“不知道,但有件東西。”
“拿進來。”杜文說,“人也查驗好,周身不許帶進來一片鐵皮兒。”
東西送進來,是個小封,杜文素來謹慎,示意他的親兵打開小封,但看看裏面,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只是薄薄一片花钿。
花钿是北朝從南朝引進來的新鮮東西,用呵膠貼在頰邊、額頭,起到裝飾的效果。杜文見那不太常見的翠綠的顏色,便笑道:“原來是我阿娘的人。請進來。”
來人也很謹慎,進帳後和杜文問了安,兩只眼睛就“唆唆”地轉。
杜文知道他的意思,把兩旁的親兵都遣下去了,方說:“翠钿為信物,想必我阿娘是極信賴你的,我這裏也苦于得不到平城裏頭的消息呢!”
來人說:“是。平城十二門,皇宮十二門,大半是大汗親信的人把守,城門北、東六門,皆是諸賀蘭,西北門近山——”他停了停。
杜文思考了一下,說:“所以,西北門是烏翰逃離的最好路線。”
“是。”來人說,“但是,太妃說,不要逼得狗急跳牆。”
這話也很容易明白:闾太妃畢竟還在烏翰手上,若是逼得他無路可走了,他可能就不憚于拿杜文的母親來做要挾。
人的軟肋,确實是太方便用來威脅。
杜文有些落寞,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這次前鋒讓我七阿幹來,中軍帳中,則奉我六叔為尊。我不會顯山露水。若是我拿小賀蘭氏來換我阿娘,宮裏可敦可能促進一下?”
來人搖搖頭:“那位大汗的性子,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保命要緊,誰都顧不得的。太妃說,大王會動腦子,再是千鈞一發,只要布置好了,也能夠轉危為安。入主宮城要緊要緊,不能輕易假手于人。”
杜文沉沉地點了點頭,說:“叫我阿娘放心,我一定盡力保她平安。”
他這裏來人匆匆又走了,他越發緊張而細致地在沙盤上挪動着一顆顆代表軍力的棋子,想着既能勝利,又能保全母親的萬全之策。
而卻渾然不知,他這幾天心思轉移,翟思靜了解了他的行蹤之後,悄然召見了她的族兄翟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