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杜文接到翟思靜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字他已經很熟悉了,細巧而不乏剛骨。僅僅看她的字,他都覺得滿足、歡喜,覺得前方即使是陷阱,他也有信心、有勇氣跳過去。
突然,聽見門響,杜文本能地把信紙往案上一合,然後感覺到被侵犯的憤怒,不由對進來的人橫眉冷對:“進來時難道不會叩門麽?!”
進來的是賀蘭溫宿,被他兇巴巴的樣子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說:“我有急事找你嘛。”
杜文平了平氣,摁着那張信箋,說:“什麽急事?”
欲蓋彌彰,賀蘭溫宿的目光反而落到那張小案上,落到那張信箋上。她的語氣不由有點尖銳:“讓我看看?”手指着那信。
杜文用力摁着,仿佛怕她搶了去,硬邦邦說:“不行!”
賀蘭溫宿心裏有譜,又氣又妒,又覺得自己好心做了驢肝肺,帶着哭腔說:“你不給我看,我也知道。我一片為你的心,你卻不知道……”兩行淚下,轉身要走。
杜文一步竄上去,把她拉住,按在營帳門邊的竹編帳壁上,低着頭對她說:“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你,是可敦的妹妹。”
溫宿被他的氣息裹着,有些壓迫感,但又覺得心髒“怦怦”地跳,頭暈目眩,身體仿佛變得軟綿綿的。她不由搭着他的胳膊穩住身體,擡臉對他喃喃說:“可我也是你的妻子!”
不錯,她的阿姊悄悄派人來告訴她,杜文要從外郭進北苑,叫她千萬不要犯傻跟着進去。
溫宿也是鮮卑大部族家的女孩子,政鬥這樣的事上還是有敏銳度的,當時就呆住了,等傳話的人走了,她覺得自己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姐夫和姐姐的決策,她無力改變,也不敢破壞;但是她想着杜文若是入局,可能九死一生,心仿佛都碎成了渣渣。
她那麽愛他,怎麽舍得從此天人兩隔?!
她不吃不喝呆坐了幾個時辰,才下定決心來提醒他。而此刻他說她是皇後的妹妹,意思是他不信她。
少女流着眼淚掐着杜文胳膊上結實有彈性的肌肉,恨恨地說:“到底是什麽樣一個女人,值得冒送命的風險嗎?”
然後又哭泣着求他:“我連背叛阿姊和姊夫都顧不得了!杜文,你不要信那封信!我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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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捧着她的臉揉了揉,笑道:“謝謝你的提醒,我領你的情分了!”
他眼睛斜過來一瞟,從一旁的幔帳上扯下縧帶,突然抓住溫宿的雙手,把她的雙腕死死地捆上。然後在她尖叫出來之前,捂住嘴,又用扯裂的帳幔塞住她的嘴,拿布條死死地勒着,保證她說不出話來。最後捆上腿拖到地榻上,給她蓋上被子,還拍拍她的臀,笑道:“若我能活着回來,當面謝你;若活不了了,我也和翟量說了,保證咱們同生共死,同穴而眠,全夫婦之義。”
溫宿頭一回見他這歹毒的樣子,喊不出聲,動彈不得,只有一雙眼睛大大地睜着,流出驚怖的淚水。
杜文笑道:“不錯,這就是我‘領情’的法子,你不用謝我。”
他到營帳外頭,看天色才剛剛黃昏,四處不甚明亮,于是叫來一路帶着走的翟量,悄悄說:“你堂房妹妹翟思靜要被朝廷上那位大汗陰了,估計以後翟家也會連根拔起。我給你個機會。”
他拿一塊虎符塞在翟量手裏:“這是賀蘭部的虎符,到了二更四點,全數集中到南郭外三門,若還沒見我回來,就鼓噪說要見扶風王,撞破栅欄沖進來。若我回來,也在這裏彙集,到時候聽我指揮。”
翟量先還不樂,但捧着虎符時就感覺到肩頭沉甸甸的了,期期艾艾說:“我……我是文士,沒……沒領過兵……”
杜文嗤笑道:“班超能投筆從戎,謝安能棄文就武,誰天生就是會帶兵的?交給你,是我信任你。再說,翟思靜被誅,翟家自然族滅,你和你妹妹離得最近,就自求多福吧。”
确實,這威脅得很實在。翟量想着翟素寧,又想着翟家這麽大的部族若是被夷族,幾百人就要血流成河。他這瘦弱的仔肩,還不得不承擔這樣的擔子。抖抖索索地,但又不能不挑起重擔來。
杜文拍拍他的肩膀,說了聲“別怕”,又看了看天色,到各處去召集他那些武藝高強的親兵去了。
天黑透時,他帶着十來個人,在南郭正門邊兒上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宦官,上前低聲問:“姓翟?”
宦官當然不姓翟,但是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谄媚一笑,低頭說:“是呢。”手一揮,柴門“吱呀呀”開了。
杜文帶着十來個人,跟着那宦官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
北苑的角門開着,四處特別寧靜,杜文探頭進去一看,問:“有沒有埋伏啊?”
那宦官臉一僵,而後昂着頭說:“大王說笑話了!”
又說:“要伏着人,這裏能這麽安靜?”
杜文微微笑着,屏息聽着四處的動靜。他哥哥不笨,不會在這裏就埋伏着人馬把他吓走。他于是跟着那宦官繼續向前,順着曲裏拐彎的幽幽甬道,走向一片安靜而幽美的宮殿,紫丁香的氣息遠遠地就能聞到,淡雅而獨特,叫人心馳神往。
蟲鳴之外有錯雜的呼吸聲,草葉在無風時會微微顫動,月光下偶爾能看見樹叢後金屬的閃光。
這地方不大,一座小宮院的構築,連廊、樹叢、假山石旁,或許能藏得下十幾二十個人,他自信還對付得了。
那宦官大概是怕他發現什麽馬腳,急急指着月洞花窗間隐隐可見的內室中的影子:“等着呢!”
“這麽晚了還在等啊?”杜文低聲笑道。
“可不是!”那宦官一臉脫不掉的谄色,“可不容易呢為了這天!”
杜文面頰上不由就帶了笑意,聽那性急的家夥還在催:“大王不進去看看?”
“要的,要的,這可不能浪費咯!”他邊松松散散說,邊突然出手扣住了那家夥的咽喉。
這倒是和上一世一樣,杜文完全是警醒而狡詐的野狼,獵人的陷阱再精巧,他也看得透透的。他的人潛伏進去,反過來把埋伏得幾乎要打瞌睡的皇帝親衛如數殺死,殺得悄無聲息。作為戰利品的人耳朵在匕首上串成一串兒一串兒的,血流了他一手、一身。
核對清楚了人數,那個倒黴的宦官被他的一個親衛制住。而他帶着其他人,邁着老貓一樣輕巧的步子,到了屋子外頭。
他低聲對手下幾個說:“河西王和他那群急色鬼被我阿幹一鍋端了,所以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咱們可不能重蹈覆轍。裏面那個呢,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願意你們瞧見我和她……呵呵。放心,我這個人你們懂的,今晚熬一熬,幫我聽好動靜,明兒先到我那兒領賞,等平城攻克了,西桂坊的歌舞伎,桑幹河畫舫的船娘,甚至宮裏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宮妃宮娥,都是你們的!”
這樣的承諾下來,他帶的人自然願意賣命。
于是惡狼一樣的叱羅杜文,大方落落的,一只手是馬鞭,一只手是帶血的彎刀,他腳下的軟油皮靴子踏過外頭青石地上的鮮血,在裏面的木地板上宛如步步踩着血蓮花。“噗嗤噗嗤”一步一步走了進來,那血蓮花就一朵一朵盛開在地板上。
屋子外間居然沒有值夜的宮娥,杜文覺得有些詫異,捏緊了手中的刀,步步提防。梢間是作為寝卧的地方,門虛掩着,他輕輕一推,滑爽的門軸就開了。
他的心上人坐在矮榻上,手上捧着一本書,猶未卸妝,此刻目光轉來,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說話。
對視了一會兒,屋子裏只有燈燭芯的“哔剝”聲。
“你好像知道我要來?”杜文狐疑地問。
翟思靜點點頭:“這伎倆他已經第二次使了。知道我無法反抗,所以當作了對付你的法寶。你既然知道是陷阱,為什麽要來?”她微微一側頭,耳畔的兩顆素金明珰在暖暖的燭光裏閃着,與她不大有血色的面頰輝映着。
杜文看着她,心裏不覺就軟軟的。
她真美!
今日與秋千架上那個粉紅色的美人不同,今日是靛青色長裾,裏頭中衣露出的領子和下頭的長裙都是深紫紅色,沒有鑲、滾、繡、錦,也不用盤金錯銀,就是素淨而有光澤的緞子,襯得她端莊得簡直淩厲,神色疏淡得好像什麽都不在乎。
不錯,翟思靜不在乎。
上一世擔憂她的兒子長越會被杜文殺害,她不得不忍辱負重。
這一世只及己身,多大的疼痛她沒忍受過呢?
杜文笑道:“為了你,再危險的陷阱我也想闖一闖。”逼上兩步,目光像要把她吃掉似的:“你在他面前無法反抗,在我面前也是一樣的。”
她咽喉一動,擡臉道:“好吧。”
她與他這一場劫數,好像再世也逃不掉。
翟思靜的手緩緩伸向衣帶,解開那件靛青色的長裾,挂在屏風上,與日常無異。緊接着,她又解裏頭中衣。
叱羅杜文眯縫着眼睛,問她:“你幹什麽?”
翟思靜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就要這個嗎?給你!”
毫不遲疑,把紫紅色的中衣褪了,光如珍珠的肩膀和胳膊展現在叱羅杜文面前,倒讓他愣住了。
羞臊也是有的,但是想着上一世千躲萬躲,面對的還是羞臊和強.暴——所以,又怎麽樣呢?她自己看開了,命運如是,認命就是。以前是他強勢,他執掌一切,他威逼她,迫她就範。今日棋局,她執先手,縱使是輸得一敗塗地,也是她先手而行,絕不跌落架勢,也絕不叫他感覺她的服軟。
“等等……等等……”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叱羅杜文。他伸手制止她,他的皮鞭從手腕上垂挂下來:“我今日……是來向你問幾句話……而已。”
翟思靜停下動作,笑了笑:“問什麽?”
她毫不猶疑,解開系抱腹的銀鏈子。
她還是少女的身體,白皙、緊致、修長、飽滿——所有最美好的詞彙都可以加諸她的身上。尤其在燈下,一襲紫紅長裙的映襯下,如同綻放的白牡丹花,神女一樣坦然地袒露着。
叱羅杜文渾身虛汗直冒,小腹間“騰”地就燥熱起來,于是翟思靜瞬間就看見他目光中射出的鋒利如刀,但又毫無掩飾的銳光,看見他脖子和額角綻露的青筋,看見他一口一口咽着口水時喉結的上下滾動。
“說罷,你要問什麽?”翟思靜問。
叱羅杜文說不出一句話來,腦袋裏“嗡嗡”亂響,此刻只想跪在她腳下,求得她的垂憐,讓他一近芳澤。
俄而,他看見她的招手,她睥睨的眼神裏有些微對他此刻難堪的憐惜之色。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彎刀,摘下系在腕上的皮鞭,上前兩步,敏銳看見她眼中的厭惡,才想起自己的靴子上沾滿鮮血,就快要污了她的氍毹毯子,連忙伸手急急把靴子扒了下來。
他赤足站在她所站立的毯子上,頭暈目眩,神魂颠倒,然而會為她的又一次皺眉,匆匆在一旁的盆中洗淨雙手和臉,還緊張地解釋:“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要問……這裏洗澡實在是不方便……”
他看見翟思靜臉上極淺淡的一絲笑意,不由加快速度解開佩甲,丁零當啷扔了一地。他的銀灰色襜褕上有淡淡的汗水味,但也混着他一貫愛用的熏香,竟也毫不覺得難聞。但他還是自慚形穢,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翟思靜的肌膚,心髒“怦怦”地猛撞着胸膛,一根根肋骨都被撞得痛。
哪怕今日是美人計,是埋伏,他也顧不得了。
叱羅杜文突生勇氣,用力一攬翟思靜的腰肢,把她裹在懷裏。她頭發裏的氣息,芗澤令人陶醉萬分,他緊緊地攬着她,幾乎要把她揉在懷裏,隔着衣衫,還是能感覺出她的細膩和柔軟,美好得讓他想哭。
“思靜……思靜……”他喃喃地在她耳邊說,“我想起來了,我剛剛想問你: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花下月夜,從容談笑,千裏寄懷,不辜深情。”
他在犯傻。可是明明本能地還會狐疑,他仍顧不得了,抛開一切雜念,只願意感受她的芬芳,願意相信他們的相逢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翟思靜在他懷裏,感受着他胸膛急遽起伏時的壓迫,她有片刻的心動,一如前世的她第一次在秋千院落的牆頭看見那個英俊明媚的少年時的那種心動。
可是随即,她冷靜下來:這不是良人,這是一頭狼!一頭真正的惡狼!他的心中只有他自己,為了他的目标,可以犧牲一切別人。他的恩寵注定必須架設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絕不允許別人有自由!
縱然此時的他像所有為美麗的女郎吸引的小兒郎一樣虔誠可愛,他的心性還是不會變!
翟思靜的聲音,從他胸腔前“甕甕”地傳出來:“扶風王,妾自知難逃一劫,這具皮囊已經肮髒,蒲柳之姿呈給大王,求大王心滿意足之後,快些離開險地,不要對妾再生妄念。”
妄念?!
叱羅杜文一瞬間像被冰渣子澆在頭頂上一樣,從頭到腳都是徹骨的冷。
他雙手用力,掐住她修長的胳膊,把她拉離了自己的胸膛,質問她:“你在說什麽?”
翟思靜直視他的眼睛:“你想要我的身子,我給你!你想要我的心,不能夠。”
叱羅杜文氣得簡直想掐死她。
她的頸脖此刻仰起來,最脆弱的咽喉就呈現在他面前,他卻生恐自己克制不住,真的掐死了她。他滿心的憤懑,只能選擇用力把她推到床上,一下撕開裙帶,然後俯向她逼問道:“我這是‘妄念’?”
她的後腦撞在軟綿綿的榻上,頭發披散開,撕碎的紅裙下若隐若現的白皙雙腿,旖旎得驚人。
她卻緩緩地搖頭,像個阿姊一般指點着他:“杜文,我抗不過你,但你改不了我的心意。不錯,這就是妄念。人心所向,并不在于強權。即便你撕碎我的皮囊,叫我血流如注,叫我魂飛魄散,叫我死,我這顆心,還是不歸屬于你。”
“你就這麽愛我的阿幹烏翰?!”
他的眼睛變得赤紅,像是燒沸騰了,逼問的姿态,高亢的聲音,但尾音顫抖,內裏的虛弱她都能感覺出。
翟思靜突然又有些憐憫他,伸手把他鬓邊一縷發在他耳後納好,嘆口氣說:“我不愛強權,你和他,我都不愛。你們沒一個,把我當人。”
她身體突然一輕,少年跨起身,到一旁的盆架邊撩着冷水洗他的臉,頭發都撩濕了。
翟思靜悄悄扯過一邊她的中單披上,看他“呼哧呼哧”邊喘着粗氣,邊用冷水往臉上潑的模樣。
俄而,他再次擡起臉,臉上一顆顆水珠晶瑩宛然,在他淺蜜色的皮膚上挂着,他刀削似的下颌繃得緊緊的,說話毫不客氣,帶着少年人的意氣:“你不愛強權,不喜歡霸道,不願意被逼迫,我懂了,我不逼你,我等你自己願意。”
起身收拾他丢在地上的彎刀與鞭子,一臉氣哼哼的。
翟思靜直起身子,看他袍襟頂得高高的地方尚未平複,穿靴子的手指還在打顫兒,臉上的紅暈還沒有退卻。
她反而戳心一樣說:“要是我一輩子不願意呢?”
他頓下手中動作,目中怒氣漸熾,熾熱到翟思靜都有些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後悔了。
接着,叱羅杜文甩開穿了一半的靴子,幾步又逼近到她面前,右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鞭子垂下來,鞭梢蕩在她的胸前。
小狼一樣的男人俯身狠狠地親吻她,在她的嘴唇裏掠奪,起始兇暴,但漸漸又像被迷住了似的輕柔起來。
翟思靜被他的熱吻吻得有些懵然,開始還用指爪劃拉他的脖子,但慢慢放棄了掙紮和反抗,任憑他索取與盤桓,舌尖偶爾觸碰到一處,身體裏勃發出遏制不住的情.欲與愛意,便交纏勾連。
“停下來!停下來!”翟思靜用僅剩的理智告訴自己,決不能沉溺下去了!
可是身體的本能停不下來。
她只能尋着一個機會用力一咬叱羅杜文的舌尖,一股血腥味頓時在她口腔裏蔓延開來,男人也吃痛停下了動作,分開嘴唇後不由用手指沾了一下舌尖。他看着指尖的血,卻笑了:“呵,好一個記憶深刻的印記!”
他仿佛滿足了一般,勾着唇角得意地笑,最後揉着她的後頸,額頭貼着她的額頭,低聲說:“你的人,你的心,我都要!”
“休想。”
叱羅杜文笑道:“你但看好了!”
轉身到氍毹毯邊穿靴子,臨了又邪邪一笑看着她,志在必得一樣。
窗棂被輕輕敲擊了兩聲,這是外頭傳給他的信號。
杜文回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現在必須走了,他的援兵大約已經到了城門口,而我的人,大部分還在郭外。思靜,今日一面,我已經心滿意足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對她粲然一笑。
翟思靜剛剛低頭系好裙帶,此刻又擡頭看他,突然說:“你帶我走吧。”
杜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