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情放松下來,杜文動作也毫無澀滞了,就勢一攬溫宿的肩膀,把她帶倚到自己胸懷裏,說:“傻姑娘,今後我們是一體的,你不僅不該希望我是個‘英雄’,反而應當祈禱我再平庸無奇一點。你那姊夫,才不會看見我就眼睛裏出火。”
溫宿的姊夫就是烏翰,她嫁過來時,姐姐就悄悄叫過她,叫她盯好了杜文,不讓他出格兒,就是保他的平安。
現在看來,杜文自己都很清楚這一點。
但是溫宿心裏不平啊!姑娘家誰不希望自己嫁的夫君是蓋世的英雄?誰喜歡平平庸庸、畏畏縮縮的男人呢?杜文明明有英雄氣,卻龜縮着,裝得狗熊一樣,她都替他不平!
恰好杜文又嘆口氣說:“大汗的金牌又在催我回京報告這次扶風郡的事。我雖然贏了,但是朝堂裏的事素來惡心,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盯着我打仗時的幾個小錯,只怕就能褫奪我的王爵,把我發到邊境去過苦日子,甚至……弄死我。”
他仿佛含情的目光看着身邊的溫宿,嘆了口氣,說話軟綿綿的:“我麽,估計總是悲情的命。只是可惜你了,才嫁過來就要寡了……”
溫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目光裏瑩瑩的:“你在胡說什麽!”
杜文握着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眉目深情款款似的,笑得邪乎又動人。
“那麽,這次我回京,你陪我好不好?”他問。
溫宿只有點頭的份兒。
杜文又說:“賀蘭部的人,帶着一起走吧,你熟悉他們,到時候你來指揮就是。”
愛情中的傻姑娘點點頭,鄭重地說:“我哪裏會指揮軍隊?再說你我何分彼此?人都歸你,我也陪你去。我阿爺疼愛我,将來若是大汗聽信讒言要對你不利,我去求阿爺和阿姊,叫他們幫你說話!”
杜文要的就是這個,而且還不止這個。
傻姑娘上鈎,他當然不憚于更壞一點,因而點點頭笑道:“我娶了你,真是莫大的福分!你放心,我是知恩圖報的人,将來不會辜負了你。”
若說上一世,他倒也說話算話。小賀蘭氏雖然在他後宮無寵,他也給了她皇後的位置,讓她生了個公主,翟思靜寵冠六宮的時候,雖然也猶豫了一下是否廢後,但翟思靜自己沒提,他也沒刻意廢後來讨好她。其間有看賀蘭氏部族的面子,但更多的也是對她在臨危時提醒他的報答。
他帶着人馬到了泾州,第一步就是入駐行宮四周。賄賂打聽了一圈,偷偷叫行宮中的小宦官把翟思靜的侍女寒瓊帶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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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在翟思靜的閨房見過寒瓊一面,見她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大致有些知道這姑娘留在這裏的緣由了。他笑着問道:“你們女郎不公平啊,把你孤零零留在這兒,把另一個帶到平城去享福?”
寒瓊見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裏便不歡喜,說:“奴是沒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也未必呢。你們女郎給我寫信,怎麽從你這兒轉手?”
“信?”寒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信?”
杜文心裏便明白這場陷阱真實不虛了。他撓撓頭說:“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辦法叫你們女郎把你接過去,好不好?”
嘴上問“好不好”,其實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瓊的意見,眼風一掃,當即過來兩個士兵,直接把寒瓊連拉帶拖到溫宿的車輛上去了。
杜文現在已經有了一些親信,他悄悄問道:“通知我幾個阿幹,回消息了沒?願意來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覆後,他點點頭,又問:“我阿舅那裏,增援到了沒有?”
他的親信老實說:“下個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幾位舅爺打着為太妃暖壽的名義,悄然帶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後,大肆打壓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門與郭門的要職,如今要過賀蘭氏的一關,沒那麽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搖搖鞭杆說:“不急,先看他的戲怎麽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幾日之後,到了平城南郭。遠遠可以看見北邊的青山隐在碧藍的天際,陽光下的桑幹河宛如浮銀耀金的白練鋪陳在大地上,又從城中穿過。外郭用木籬,守軍威嚴,但也沒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親聽那些布防和國政的門道,心裏大略明白烏翰的格局,此刻兄弟倆看似維系着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表象,實則已經到了推車撞壁、你死我活的時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給他的兄弟與舅舅,确認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後下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遞到郭門領将的手中。
他拒絕單騎進平城面君,但打了個說得過去的旗號:扶風平叛的軍隊遠道而來,請求皇帝親自郊勞,以示對那些抛頭顱、灑熱血的戰士的敬重——這是鮮卑首領們最關注的。當然,他同時可以面君拜見,向皇帝彙報戰況。
“狡猾得狼一樣!”烏翰氣哼哼評價,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沒有欲望?不會上當?傳翟昭儀過來!”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書給杜文,寫完了,還打量她一番:“這次全交由你自己寫的,若是使什麽麽蛾子,我就把你從城牆上丢下去;若是他不來,我就把你綁馬車裏送過去。”
這當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無恥了。
翟思靜低着頭,顫着手,好半日說:“可是我怕……”
烏翰終于笑道:“怕?你不是該高興麽?有情人終成眷屬,牛郎織女千裏相會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讓他封你為側妃。”
其實他只怕杜文不來,不怕翟思靜不就範——女人力氣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幾個大力的宦官綁着她丢進北苑的空宮室裏。
翟思靜和大汗新賜的衣裳首飾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問:“女郎是要承寵了嗎?”
翟思靜笑着點點頭:“大概是吧。只不過不是他來‘寵’。”
見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說:“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涼氣,一把抓住翟思靜的手腕,急急地說:“不能去!我的前車之鑒——不能去!”邊說話,邊眼皮子抽搐,幾乎要落下淚來。
翟思靜說:“我怎麽抗得過大汗的命令?和他說‘不’他就聽?”
“我……我去找他!”梅蕊幾乎要跳起來,眼淚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說去!他已經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見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勢,翟思靜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會不會答應?憑什麽答應?”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亂投醫,“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麽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覺得翟思靜淡定得沒心沒肺,都有些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點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讓他高興,讓他憐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錯,我們抗不過他,他是一國之君,總得他肯放過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靜憐憫地望着梅蕊,目中瑩瑩有淚光:梅蕊,你對烏翰好不好?你幾乎肯為他做任何事,曾經真心實意愛過他!他又是怎麽對待你的?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劇了。
其實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絕望,捂着臉哭泣着:“我們女人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別怕,別怕。”翟思靜捧着梅蕊的臉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會盡力有尊嚴地活這輩子。”
她是說給梅蕊聽的,但其實更是說給自己聽的。梅蕊只顧着傷心啜泣,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沒聽出話裏隐藏的意思。
翟思靜開始梳妝。
烏翰賜下的衣裳無外乎嬌豔粉嫩的顏色,翟思靜看了看,一件都沒有取。她重盤高髻,重開衣箱,重勻粉面,重點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隴西時一樣,自然而然地過來幫她。
高髻如盤曲的靈蛇,金釵的銳光刺眼,紅寶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愛美之心猶甚……”翟思靜說,後半句默然了。
賭他的“欲”與“情”孰輕孰重。
北苑的夜晚寧靜而清涼,春季的草花傳來幽幽的清香,從被風吹拂起來的帷幔間傳進來。翟思靜在燈下讀書,一旁新派來的小宮女已經呵欠連天,站得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打瞌睡。
“你們先去睡吧。”翟思靜放下書說,“我平常就睡得晚,你們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無辜而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們,她們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曉得自己年輕的生命在當權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滅就湮滅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費事。
翟思靜也不知道自己幫不幫得了她們,于是說:“不要去外間,後頭耳房更清靜隐蔽些。無論聽到什麽,我不召喚,不要出來。”
那些小宮女面面相觑,一時也不敢違背,都乖乖地應聲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頭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劃過咽喉;嗚咽“嗚嗚”又像是垂死的掙紮;倒地的動靜很輕,大概是有意放下。俄爾暗光閃爍,那些不太正常的鳥叫蟲鳴,都是人為的信號。
前世不知道危險,猛然間吓得發懵;這一世知道了,聽得動靜同樣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