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隴西的這個夏天,來得分外炎熱,叱羅杜文在城中臨時的王府裏,叉着腰站在榆樹陰處,聽着樹蔭裏“嘶——嘶——”的蟬鳴,時不時擡頭看一看天空,可惜太熱了,天空只偶爾飛過幾只鳥雀,半縷雲都沒有。
他扇了扇風,覺得非但不解熱,反而黏糊糊的不痛快,于是折身到屋子裏換穿了一身窄身的葛布小胡服,蹀躞帶上“丁鈴當啷”挂了一串兒物事,提着箭囊牽着馬,對門口守衛的人說:“我去郊外打獵。”
守衛的人穿着隴西刺史手下郡兵的服色,硬邦邦地笑着,手上的長戟一下子攔住了門:“大王,今日那麽熱,您跑着不辛苦呢?晚上刺史有宴飲,要請大王赴宴,那時候再給大王解悶解乏吧。”
杜文挑了挑眉。
這不是第一次了。隴西刺史雖然是他父親任命的,但是一直和翟家親善,而翟家明顯是他哥哥的人,生生地把他軟禁在這片地方。大概等朝中形勢定下來,他便成了任憑哥哥宰割的牛羊,吩咐他去哪兒,他也不能有絲毫不遵。
心裏最擔憂的是母親闾妃,但是消息不通,盼那遠來的鴻雁也是可望而不可求。
杜文嚣張時嚣張,卻很清楚什麽時候該低下頭顱,所以面對那郡兵硬邦邦的笑容,他卻是神飛一笑:“也是,只是我在這巴掌大的地方,都要悶出病來。”他踢踢長腿,一臉纨绔子弟的憊懶:“我在院子外頭射鳥,保證不跑遠,總可以吧?”
軟禁扶風王,是皇帝暗地下的命令,但是不宜說得太明,免得使人覺得這位皇帝對兄弟薄情寡義。他只是要求在屋子外圍射鳥,再不同意,确實苛刻了些。于是,那郡兵賠笑說:“好的。不過,扶風王殿下的馬請交給卑職。”
那是只信他兩條腿跑不出城去。
杜文冷淡淡一笑,把馬缰和馬鞭一道丢在那郡兵的身上。
府外有一片空場,周邊稀稀落落一些民人小宅,此刻天熱,大多數人也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閉着門歇晌。
杜文在熾烈的陽光下曝曬着,眯着眼睛一動不動,遠遠盯着他的幾名郡兵都看得眼花無聊了,才見他突然挽弓發箭,然後,一只麻雀從天空中直直掉落下來。杜文上前踢了那麻雀一腳,大概是嫌小,撿都沒有撿。
然後,他又拉滿了弓弦,凝眸注視着哪處,但是半天不發箭。正當暗窺他的幾個人看得無趣時,只見他“刷”的又是一箭,這次,天上掉落下來一只灰鴿,而這位少年郎露出滿足的笑容,上前撿起灰鴿。
他信步往回走,那幾個郡兵藏在柳蔭後頭,怕被看見,想悄悄避開,冷不防突然又看見他彎弓搭箭,但這次,鋒利的箭尖兒直指着幾個郡兵的什長的鼻子。他們剛剛都見識了杜文穿楊貫虱的射箭功夫,一下子驚得背後汗都出來了。
杜文遠遠地笑道:“躲啥呀!”放下箭,笑眯眯地走過來。
幾個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尴裏尴尬地垂首站着,賠笑說:“不曉得正好遇見了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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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挑眉一笑,把那只鴿子在胸口舉得高高的:“麻雀沒肉,鴿子炖湯倒很鮮。今晚一起吃?”
那什長道:“大王箭無虛發,真是厲害!鴿子炖湯最滋陰壯陽補身子,我們是什麽人,豈敢跟大王分享這好東西?”
杜文一派少年郎的天真,伸手在那什長的裆下掏了一下,笑道:“滋陰壯陽?我滋什麽陰?壯什麽陽?”
歪頭想想說:“對了哦,今晚說是刺史有宴請,我還沒機會喝鴿子湯了。天熱放不住,給你們吃吧。”把死鴿子抛在那什長的懷裏。
彼時鴿子可以用來遞信,但是豢養費用大,傳遞的準确率也不高,幾個人雖留着心眼,但見杜文豪闊,而那鴿子又是像野生的,脖子、腿腳裏也看不見夾帶東西,所以也沒有多想,謝過了杜文的恩賞,也不敢再跟着人家屁股後頭,只能轉別道回去了。
杜文擦擦額角的汗,進門就吩咐倒洗澡水。服侍他的幾乎都是刺史派的人,唯有兩個小丫鬟是翟家送來的,都十五六歲,跟他差不多年紀,都清秀漂亮,平時負責屋裏的細活兒。此刻見小厮倒了洗澡水來,便紛紛給他拿澡豆,拿香膏,拿澡巾,拿薔薇水……又問他:“殿下今日澡畢穿哪件衣裳?”
杜文毫不在意地解着衣裳,大大方方在兩個小姑娘面前袒露身體,然後跨進浴盆後說:“晚上有刺史的筵宴,晚上要穿得闊氣些,不過孝中又不能花紅柳綠地穿,就揀那件靛青暗花錦的外袍吧。”
兩個侍女臉上浮着彤雲,垂下眼睑但有意無意要瞄他兩眼。其中一個動作利索給他找衣服去了,另一個則是伺候沐浴,在他打散的長發上擦着膏澤,只覺得烏溜溜一片,緞子似的滑,簡直比漂亮的姑娘家還要有一頭好青絲。
杜文伸出手指輕浮地在那丫鬟臉頰上一摩挲,說:“姊姊的皮膚真細嫩!”
那丫鬟耳珠子都紅得要滴血似的,嗔道:“殿下手往哪裏放呢?”
“不喜歡?”嘴上這麽說,手指卻慢慢挪移到那又紅又熱的耳垂上搓撚,然後嘆道,“這樣小巧精致的耳朵,怎麽沒副好耳珰來配呢?”
那侍女雖然有些羞澀,但自恃也有幾分美貌,見他這挑釁的俊美樣子,又跟個小阿弟似的爛漫,于是帶着些嬌,說:“奴奴不過是下人,要穿金戴銀的,得主子恩賞哪。”眼波流轉,若有期待。
杜文變魔術一樣舉起另一只手,食指拇指捏着一枚珍珠耳珰:真是貴重東西!珠子又大又圓,又白又亮,一點瑕紋都沒有,一滴水珠挂在珍珠下方,被燭光一照,更是晶瑩剔透。穿珠子的是細細的金鏈,想來佩戴這耳珰的女子在甩頭間會如何搖曳生姿、光彩照人。
“你試試?”杜文柔聲說,“南來的最好的珍珠。”
那侍女卻和見了鬼似的,臉上的彤雲都一霎褪盡了,化作青白的懼色,支支吾吾應道:“奴婢哪有福分戴這麽好的珍珠耳珰?”低了頭匆匆撩水給杜文洗澡,洗得馬虎。
杜文瞥瞥她,目光驟冷,奪過她手裏的澡巾說:“我不打馬虎眼兒的,我這身子可得幹幹淨淨的。”
他洗好澡,先只穿素紗中衣,命兩個侍女給他打扇兒,而自己捧着一本書看。書是《漢書》,佶屈聱牙的文字,鮮卑人一直視為畏途,杜文眼神偶有游離,但想着那時候要給思靜寫詩賦,也是逼着自己到書肆買了好些漢賦和樂府,回家囫囵大嚼,然後拼湊了一篇自感情真意切的文字。
現如今跟這群狡黠的漢人打交道,他也得多讀書,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才行。
早就看見天上飛着的鴿子,因着他府裏的鴿舍被拆掉了,無處落腳。既然不能叫人發現,幹脆殺了。鴿子腳環裏別着一封母親的短信,還有一枚漂亮的珍珠耳珰,他手腳快,摘下來放在衣袖裏,琢磨母親的意思,無非就是個“離間”。
兩個小丫鬟在他背後,一邊打扇兒一邊互相使着眼色,滿臉都是為難。
杜文像後腦勺長眼睛一樣,突然說:“今晚上刺史宴請,想必和往日一樣,翟家是要去人作陪的。你們該跟誰接頭、交代,就跟誰接頭、交代。我麽,是早就知道了的,無所謂!你們呢,倒是不要隐瞞罷,畢竟,若是缺漏了,你們自己的小命難保;而事無钜細交代了,也不過你們家主犯難,你們不用為難,對吧?”
兩個丫鬟面面相觑——來服侍杜文的,當然是精挑細選家中最聰明活絡的女孩兒,但也想不到這個十五歲的少年郎聰明活絡更甚一籌。
杜文并不等她們倆回複,冷哼一聲,看看外頭天色微微暗沉了些,說:“衣裳拿來給我披上,現在天黑得晚,我還想瞧瞧這隴西的暮色美不美呢!”
他乘着馬,在一群不熟悉的郡中士卒的護衛下慢慢去刺史的府邸。遠處的天空一片明霞,五顏六色的極為漂亮;騎行一會兒,雲霞變深了,全數是各色深淺明暗的紅,在天空整片整片的鋪陳,恰是最絢爛的火燒雲,把地面上的青磚、白牆、灰瓦等等,都變作各異的紅色。
杜文愛煞這紅彤彤的世界,心裏暗道:總有一天,我要叫這害我憋屈的隴西,也變作這樣的顏色!
到了刺史府,果然翟家的人在,而且是翟思靜的父親翟三。杜文看都不看他,只管和刺史拼酒,他量大,而刺史不敵,最後告饒道:“扶風殿下好酒量!臣不能再飲了,明日衙署的案牍頗為勞形,若是心裏不清楚,只怕要犯大過呢。轉天送扶風殿下就藩的時候,再陪殿下痛飲罷!”
杜文心裏“咯登”,嘴裏說:“正是呢!我背上的傷也好了,騎馬也騎得了。只是怕暑天趕路,路上會慢些……”
刺史大概真的酒多了,擺手說道:“不妨事,不妨事……慢便慢些,到了扶風正是秋高氣爽,趁着中秋娶親,多大的喜事!”
杜文笑道:“可說笑了!中秋時國孝未過,怎麽能娶親?”
刺史瞠目一會兒,笑道:“哦喲!臣老糊塗了,居然忘了這茬兒。你看我們今日飲酒,飲的是素酒——天高皇帝遠,也沒人知道的。再說國孝百日,家孝以日代月,中秋不結缡,重陽也結缡了。還是要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呢!”
杜文斟了一杯酒過去,扳着刺史那老頭的脖子,熟不拘禮般說:“老兒取笑我!喝了這一杯!”
把酒灌了刺史一胡子。刺史心裏惱怒,又不好對這孩子似的舉動發火,只能拱手告饒,求助般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另有心事不可告人,見這小鬼胡鬧,急忙上前哄勸道:“扶風王殿下,刺史酒量有限,您饒恕則個!今夜好月色,刺史府有鼓樂,有歌舞,咱們坐下來慢慢欣賞。”
“我不解聲。”杜文說,看了看翟三郎,笑道,“倒是聽說翟家家伎擅長吹簫,這等簡單的曲子,我還通曉些。歡不歡迎我到君家喝酒?”
翟三郎巴不得有和他單獨講話的機會,連連點頭:“只要殿下不嫌某家酒水淡薄……”瞥了半醉的刺史一眼。
刺史正被這小狼灌得有苦難言,巴不得有人接着去看住了他,希望別在他就藩前出麽蛾子。翟家和他是舊交好友,當然信得過,刺史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我這頭……疼得緊……就拜托三郎君照顧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