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翟思靜眉目頓時一凜,梅蕊都這樣了,他這個始作俑者非但沒有真心實意的憐惜,反而還想着叫她來伺候?
“思靜……”
烏翰話音朦胧,好像有些迷醉,伸手又來摸她的臉頰,好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
戲真多!
惡心!
翟思靜頭一偏,躲開了他的手。在他詫異的時候毫不客氣又戳了一刀:“大汗,梅蕊受了那樣的罪!一之謂甚,豈可再乎?!”
他已經在國喪之時搞大了一個未曾正式冊封的嫔妃的肚子,現在還想再搞大一個?
烏翰頓時僵住了。
這小娘話說得過分了!她是嫁給了他的嫔妃,還是先帝答應的,冊禮雖然未辦,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一路上忍着她的冷眼已經夠夠的了,現在還被她犀利的辭鋒嗆得說不出話?
他的手指用力,掐在她的下巴上,湊在她耳邊恨恨道:“翟思靜!你少拿話壓我!朕才是這大燕的君主!”
她脖子裏有淡淡的女兒香,叫他心硬了,又軟了,摩挲着她的下颌,故意刺她說:“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就是想杜文。只是他現在自身難保,你為他守着一腔相思,最後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不是在想他!”
烏翰冷笑道:“你嘴硬好了。朕也看透你了:什麽貞靜賢淑的世家女,照樣滿腦子的桑間濮中。朕後宮佳麗無數,羊車望幸,多少人等着我!你只管傲慢,我會叫你守一輩子空房,譬如一朵花兒,折下來,慢慢枯萎在這座掖庭。”
他講“折花”的時候,又死死掐着翟思靜的下巴擰了一下,疼得她眼淚都要下來了,但心裏很清醒。
雖是兄弟,性情并不一樣。
杜文是那種征服欲極強的,只要想得到,心狠手黑,摧山毀陵,無所不用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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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翰卻是骨子裏的卑弱,最恨別人看不起他,而又常常顯示得極為自負,不肯折腰。
翟思靜被他掐得腦袋動彈不得,眼睛裏的光卻一如既往的又亮又鋒利,冷笑着說:“多謝大汗。”
“你謝我什麽?”烏翰面目猙獰起來。
其實他當然懂她謝什麽,無非是謝他不會臨幸她,叫她守一輩子空房——她連這個都謝!她嫁給他了,卻甚至不願意和他同床共枕!她傲慢個什麽勁兒?!
烏翰冷笑道:“跟我逞口舌之快,你會後悔的!”
他忖了忖,這是新納的嫔妃,又是隴西翟家的女孩兒,暫時,殺還是殺不得的。他在先帝手下忍氣吞聲了那麽多年,現在忍她這個傲慢可惡的小娘子,也沒什麽忍不了的。等天下大定,他要把杜文的頭顱給她看,叫她徹底死心;然後再拔除翟家這樣盤踞一方的士族,叫她無依無靠;最後便可以踩着她的頭,讓她在後悔與恐懼中過一輩子——叫她現在慢待他!鄙薄他!
烏翰松開手指對她笑道:“好的,翟思靜,你既然不願意伺候朕,朕也犯不着勉強你。咱們就挂着這樣的名分,慢慢耗着。你滾吧。”看誰耗得過誰!
翟思靜離開皇帝的書室,感覺自己的心髒“怦怦”地跳動。若是放在上一世,她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拒絕丈夫,這樣說犀利的話,這樣作死!
她柔弱的時候,期待男人對她的寵幸和同情的時候,并沒有人真正同情她,寵幸也是假的。這一世她換上了尖牙利爪,命運能否改寫,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離開烏翰的書室,也沒有人在門口候着,她還沒有冊立,已經開始嘗到冷宮的滋味了。漫長的宮廷甬道,她跌跌撞撞自己前行,頭頂上大太陽曬着,未曾用早膳的她眼前一陣陣發花,扶着牆又走了兩步,突然被門裏沖出來的一個人撞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那人是個宦官,叫了一聲“娘娘”,見左右無人,又說了一句:“可是傷到了?奴帶您去看一看。”竟然把她往那院門裏一拖,而翟思靜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幾步才開始掙紮:“你是誰?我可是——”
那宦官笑道:“奴知道,您是大汗新納的翟家女郎,名分未定,但名號已經響了。您別怕,宮裏衆目睽睽的,沒人敢怎麽樣您,也沒必要。只是人多眼雜,我家主子想見一見您,還需得當着心——畢竟,現在這平城宮換主了麽。”
翟思靜瞥瞥四周,這是一間清靜的別院,四處都是竹林,被風一吹就是“沙沙”作響。她既抗不過那宦官,也有三分好奇,既然躲不過,還不如氣定神閑看一看到底是誰人找她。
她跟着那宦官,順着竹林裏的幽道往裏走,暑氣在這裏似乎全部消除了,陰涼的小道上甚至還有濕漉漉的水汽,曲裏拐彎半天,才看見一座小亭,四面白紗擋着,中間坐着一個女子,周身素服,輕輕在裏頭搖着扇子。
那宦官到亭外低聲道:“翟家女郎來了。”
紗簾掀開,翟思靜看見裏面一個絕色的婦人,一眼就可以認出,那必然是杜文的母親闾妃,不僅面貌相像,而且眸子裏的神色更是幾乎一樣。
上一世她入宮後,平城宮就已經被烏翰控制住了,闾妃作為先帝嫔妃一直被軟禁在掖庭,她也沒有見過。想來從軟禁到被迫赴死的那段時間內,闾妃都過的是追悔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這如今的情形真是變了,闾妃不僅自由着,而且還有閑心在這裏喝着茶水。
翟思靜上前斂衽一拜,口稱“闾貴妃娘娘萬安!”
闾妃笑了起來:“定是那不長進的說漏了嘴,我還叫他別忙着說是我。”
那宦官似哭似笑,搖搖手仿佛無法解釋。
翟思靜道:“娘娘冤枉他了,妾是自己猜的,畢竟……”她擡眸看了闾妃一眼:“長得太像了。”
闾妃大概也是清楚她的所指的,亦不追問什麽,“咯咯”連笑聲都很妩媚,然後揮一揮手讓人都退下,而親自指了指坐席:“翟女郎,坐吧。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彼此鬧虛禮就沒意思了。”等翟思靜告罪坐下,她又親自為翟思靜斟茶:“我估計你們漢人喝不慣酪漿和奶茶,這是杜文孝敬我的團茶,我第一次喝也喝不出滋味,現在倒品出了三分好處來——漢人會享福,可見一斑。”
她是鮮卑人,白膚高鼻,眼睛撲靈靈的動人;但一口漢語說得極好,舉手投足也很雅致。
翟思靜喝了一口團茶,果然茶香撲鼻,上頭浮沫散開,便露出綠色的茶湯。
闾妃又推過去一碟點心:“大喪都用的素餡兒,不過我宮裏的小廚房口味應該調配得不錯。你嘗嘗。”
翟思靜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見闾妃自己拈着點心在吃,便也一道吃起來。
闾妃心細,會為人考慮,不叫人生疑;而翟思靜坦蕩無畏,沒小家子氣。彼此都看在眼睛裏。
闾妃終于開口說:“杜文從隴西寫了信給我,鴿子飛得快,我比這位新汗王消息知道還早。先帝這一去,我們娘兒倆的日子頓時翻覆了。這一陣步步驚心,卻也不得不直面。現在這位主兒,一進平城就打算收我在宮裏的權柄,若非我搶住了先機,諸臣也不願被他壓制,如今怕是我也不能好好坐在這裏喝茶。”
她目視翟思靜道:“杜文說虧得你的提醒。我在這裏也謝謝你了。”
翟思靜不想接受這樣的謝意,只能笑笑啜茶。
闾妃仔細打量着低頭品茶的翟思靜。
杜文在被隴西刺史軟禁之前放出信鴿,讓她及時得到了消息,布置平城和宮裏的局,暫時扼住了烏翰對她的殺機。但這消息出自于烏翰親信的隴西翟家之女,闾妃在宮裏天天過着勾心鬥角的日子,狐疑的性子簡直是刻在骨子裏才能讓自己活下來——翟思靜的消息是否藏着其他陷阱,她也不敢篤信。
沉默了好一會兒,闾妃說:“杜文從小是他父汗的愛兒,天之驕子一樣,什麽好東西都不缺,信鴿上短短一段話,除了告訴我隴西的消息,還不忘提到你,叫我務必和你相互照應。我猜——”
她笑了笑:“少年人的心思,真是!他一屋子漂亮的女孩子,還得隴望蜀。”
翟思靜不可遏制地心尖兒一酸,随即自己責難自己:他有一屋子漂亮女孩子,關她什麽事?!
然而臉上細微的落寞落在闾妃的眼睛裏,闾妃心想:果然,她是美人,杜文是美少年,惺惺相惜,哪裏都登對兒。只是陰差陽錯了。
又想着自己的眼線,早已把各處的情況報過來,讓她從側面對烏翰的現狀了如指掌:太醫院進出的流水上有麝香、紅花、烏頭等堕胎才用得到的藥材;宮裏沒有嫔妃有孕,卻又召了收生嬷嬷;大早上紫宸宮書室外的小黃門聽見那個叫梅蕊的新人兒在嚷嚷什麽“大汗的子嗣”。這會子見翟思靜卻毫無懷娠的模樣,甚至眉毛簇聚,目光明澈,還是處子的相貌……
她眼睛眯了眯,對翟思靜笑道:“你是個聰明女郎,我不跟你撒謊弄鬼。如今雖然宮裏暫時控制住了局面,到底烏翰還是大汗,他若不心急,步步為營,重新整頓內朝外政,我一個失勢的嫔妃,杜文一個外放的藩王,将來都無法跟國主抗衡。不過現在他羽翼未豐,我倒也不是沒有辦法。你如今選一選,是願意站在你名分上的夫君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
翟思靜猛地從茶湯的薄霧裏擡起頭,詫異地看着闾妃。
闾妃笑了笑:“你對杜文有情,我總歸會想辦法成全你們。你若怕事,那今日的話你也只管告訴烏翰。”
她像杜文一樣,眼睛裏總有一股狠勁兒。翟思靜本能地有些怕她。但想着上一世的經歷,她若還傻傻地跟着烏翰,按現在她得罪皇帝的情形看,以後也是定然沒有好日子過的,說不定還連累家人。路她已經選了,只是就沒第三條路了麽?
翟思靜說:“娘娘有一句話錯了。我如今的選擇,并非為了扶風王。”她撒個謊說:“我小時候就有人為我算命,說我是孤鸾之命。可皇帝納妃,家族期許,我沒有對抗的辦法。娘娘若将來肯幫幫我,就讓我日後出宮,随便什麽庵堂也可打發餘生。”
闾妃居然笑了起來:“漢人的這些算命,我是不信的。我那裏有好的薩滿傩師,你這些心疾,我叫他想辦法給你破了就是,不妨礙的。只是如今——”
她再次盯牢着翟思靜确認:“杜文不贏,一切無從談起。你怎麽選?”
那灼灼的目光看得人背後冒汗。翟思靜咬咬牙,只能說:“好,其他先不談。我願意和娘娘一體。”
闾妃又是媚然一笑,花枝随風一樣明豔雅致。“好孩子!”她一雙素手從白綢子寬袖中伸出來,在翟思靜臉頰上撫了撫,然後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你的耳珰真好看,給我做個憑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