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外頭大概早就豎着耳朵在等梅蕊的藥效發作了。那派來伺候的小宦官在最外頭的門上敲:“娘娘怎麽了?”
翟思靜看梅蕊驚慌失措的樣子,不忍心告訴她真相,只向外喊:“娘娘見紅了,快叫人來!”
梅蕊疼得臉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加上驚和怕,緊緊攥着翟思靜的手問:“女郎,女郎!我怎麽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失與得,得與失……孰是孰非?
翟思靜又似悟道,又似還在人間泥犁掙紮,只能忍着梅蕊巨大的手勁,小心地勸她:“別慌,別急,沒有那麽糟糕。”
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收生嬷嬷進了門,指揮幾個小侍女把燈燭點得明晃晃的。幫梅蕊褪了褲子一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下,然後就明白無誤地說:“孩子保不住了。快扶娘娘坐到馬桶上去,血行得快些,人遭罪少些。”
梅蕊哭得幾不成聲,被幾個人架着,身不由己坐在馬桶上。肚子刀絞似的疼,身下的血“嘩嘩”地流,她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嘩嘩”地流了出去。
那收生嬷嬷也不嫌污穢,幾回伸手在馬桶裏的血污裏撈動,終于捏着一個沾着血、蠶豆大的小白囊說:“好了,胎胞下來了。”
外頭那小宦官已經悄悄把獨參湯端在外間的小案上,此時翟思靜端給梅蕊喝下去,梅蕊慢慢回轉了臉色,血也慢慢止住了。可她心裏已經空掉了一塊,此刻牽線木偶似的,也不再說話,也不再哭泣,被扶到鋪上了草木灰的榻上,直挺挺躺着,睜着眼睛望着頭頂的承塵。
收生嬷嬷和其他人完成好了任務一樣,皆大歡喜地洗了手出門了。
翟思靜不知該怎麽勸慰梅蕊才好。倒是梅蕊好半晌後自己說:“她們好娴熟!都不問能不能保着胎胞在肚子裏,反倒好盼着胎胞下來一樣……”
過了一會兒又說:“是不是藥有問題?”
翟思靜不知怎麽把殘忍的事實告訴她,此刻覺得自己也是殺梅蕊孩子的兇手一樣,覺得自己那些前世今生的話放到今天來勸慰她都實在空洞。“梅蕊……”她嚅嗫開口,接下去又不知道怎麽說了。
梅蕊好像也不要聽,呆呆地望着頭頂的承塵,又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呵呵”地笑,然後說:“我知道,一定是可敦皇後——她見不得我生大汗的孩子。”
其實最無情寡義的是男人。
但是梅蕊不會信,她順着自己的思路,咬着嘴唇,“呵呵”笑得瘆人:“我要叫大汗知道,他的妻子是一個多麽龌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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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咬着嘴唇,說要倒熱紅糖水給她,到外頭轉了一圈,見并無其他人靠近着屋子了,才回來輕聲說:“梅蕊,不要以卵擊石。大汗和可敦不僅是多年的夫妻,而且同氣相求,榮辱與共,彼此都有指望。你還想着他為你報仇不成?再說……”
她不知當說不當說,想了想梅蕊之前為她擋災,為她說謊,還是不忍心這老實姑娘蒙在鼓裏。所以,翟思靜還是低聲道:“大汗的心思,你也要揣測揣測:他在先帝的喪中弄得嫔禦懷娠,清議論起來,他多麽被動……”
梅蕊瞪着翟思靜:“女郎,你喜歡其他人,所以對大汗有偏見,我可沒有!”
翟思靜簡直說不出話來。她骨子裏是驕傲倔強的一個人,心裏對烏翰和杜文都懷着刺,見梅蕊這副油鹽不進樣子,也不願意慢慢勸服她了,更不願意在她面前落什麽話柄,将來反目成仇。
總歸是人各有命吧。
翟思靜把紅糖水遞給她,淡淡說:“那喝水吧。”
梅蕊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淚落在茶碗裏,好容易喝完一碗,她平靜多了,哭泣着對翟思靜說:“女郎,對不住,我不是要氣你,也不是不聽你的話,我真的咽不下這口氣。大汗若不想我生孩子,我也要問問他,他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人的承諾你還敢信?!
但是,若非活了兩世,她翟思靜不也是一個傻乎乎的女子?父母說婚姻要“未嫁從父”,她從了;烏翰說她是端莊的漢族妃嫔,是阖宮的賢德榜樣,她也信了。她那麽嚴格地要求自己,結果,她的“三從四德”、“賢惠貞潔”、“從一而終”,都他媽是個笑話!
“不要去問他。”翟思靜只能這樣冷漠地勸解梅蕊,“你要喜歡孩子,或想生一個日後保着自己的地位,都行。只不要信賴男人的承諾,你好好過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聽不聽,那也只有随她。
第二天天大亮時,才盹了片刻的翟思靜突然醒了。擔憂剛剛小産的梅蕊,她睜眼就轉向對床,卻發現那榻上空無一人,被褥淩亂地堆着。
“梅蕊?”她起身喊着,屋子裏無人回應。她愈發心慌起來,裏外找了一圈,最後只能在院門外的裙房裏找到那個剛配過來的小宦官問:“林娘娘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那小宦官苦着臉說:“奴……奴攔不住啊……”
“去哪兒了?!”翟思靜不由厲聲喝問。
小宦官吓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才答道:“她說……要去前殿找大汗。”
翟思靜平了平氣,說:“你攔不住,你得告訴我,我來攔;我若也攔不住,我亦會想其他辦法不讓事情擴大。你想想,你放了她去找大汗,大汗怒起來,不是拿你頂罪?你犯不犯得着?”
那小宦官一想果然是,頓時吓得幾乎要哭。翟思靜說:“你帶我也去前殿,若是大汗還沒有面見林娘娘,我還能及時勸她回來。”
小宦官已經是六神無主,忖度了一會兒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帶着翟思靜往前殿跑。
烏翰這時候應該下了早朝。梅蕊是後宮嫔妃,不可能在前殿朝臣出入的地方候見,所以小宦官帶翟思靜去的,是後頭一道小門,順着甬道進去,可以看見皇帝書室的飛檐和花窗。
也不知道梅蕊等了多久了,她剛剛小産的身子,卻跪在涼飕飕的石板地上,滿臉亮晶晶的都是淚痕。而書室裏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或者完全不在乎她還在小月裏,受不得寒氣。
翟思靜輕悄悄過去,低聲勸梅蕊:“你別這麽着!在男人看來,這叫‘使氣’,叫‘作’。——你想想,大汗愛你,最欣賞的莫過于你的乖巧解語,你若換了副模樣,他又怎麽看你?”
梅蕊要吵架一般說:“所以我就該縮了脖子忍?其他我忍得了,但事關大汗的子嗣,我忍不——”
她沒說完,翟思靜已經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旁邊那小宦官,也吓得臉都脫了色。死寂的書室終于也有了動靜,卻是“砰”地一聲,什麽東西砸在地上一般。
“這些話,能在這裏嚷嚷?”翟思靜看看周圍,壓低聲音斥她,“便是在我們翟家的宅子裏,也要顧忌個隔牆有耳,何況這是宮裏!”
梅蕊花容亦失色,邊沖著書室叫着“大汗”,邊哀哀地哭起來。
這時候,裏頭出來個人,看打扮是個黃門總管的模樣,冷冷地瞥瞥他們幾個,然後說:“大汗請兩位娘娘進書室裏說話。”
又瞥瞥那小宦官,聲音不高,但更是嚴厲:“李德子你是怎麽當的差?不能好好伺候兩個娘娘,請你自己個兒上宮正司領二十板子!”
原來那小宦官叫李德子。翟思靜看他也就十四五歲年紀,機靈也稚氣未脫的模樣,此刻吓得臉色發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兒。她對那大宦官福了福身子,道:“大汗差遣他,總是現在百廢待興,多一個得用的是一個。打傷了十天半個月不能當差,豈不是大家麻煩?”
她素知進退有度的道理,又說:“當然,我知道有過要處。罰俸吧,叫他以後知道謹慎就是了。”
這施罰大概是黃門總管的權力,所以忖度了片刻就笑着弓腰說:“翟娘娘說的是。就罰俸吧,六個月錢糧得罰了他的。”
又朝書室的門口攤攤手說:“大汗還等着呢。”
書室裏,一個宮人正悄無聲息地拾掇地上摔碎了的瓷鎮尺,然後一聲不響趕緊退了出去。
烏翰一身紫色深衣,朝服外袍挂在屏風上,臉色黑沉沉的,目光瞥了瞥梅蕊,又瞥了瞥翟思靜。
他終于說:“梅蕊,朕知道你心裏難過。孩子來不來,都是緣分,緣分未到,怨天尤人亦沒有用,對吧?”
梅蕊猶自哭着辯解:“妾先一直好好的……”
皇帝一口打斷道:“人要服命!朕看你身子骨瘦弱,一路上又是颠簸勞累,孩子保不住很正常。以後來日方長,朕多寵你,讓你再生就是。”
他語氣溫和了一點,嘆口氣到梅蕊面前扶她起身,撫着她的臉頰說:“看看你,一夜間臉色就蠟黃憔悴的,叫朕心疼死了!快放寬心,好好把身子休養好了!”
然後轉臉對剛剛那個黃門總管說:“朕看見庫房裏有春貢的藥材和幹鮮果子,帶林娘娘去親自挑選,補補身子。”
他面貌不算英俊,但溫和時顯得善意滿滿、情意濃濃,是會疼女人的成熟穩重模樣。
梅蕊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大宅之內伺候閨中女郎,見過幾個男人?此刻雖有些疑惑,也有點不服,但皇帝都這麽說了,自己再“作”好像确實不好。
又有了愛撫,又有了賞賜,眼皮子一淺,心裏窩的火就少多了,委委屈屈福了福身子謝了恩。烏翰又是萬般憐惜地叫她好好休息,梅蕊的臉色就沒有剛來的時候那樣激烈而晦暗了。
她在小宮女的扶掖和總管宦官的帶領下出了門,皇帝烏翰的目光送了一會兒,終于收回瞟到了仍然跪在地上的翟思靜臉上。
這女人平靜乏味得惹厭,白瞎了畫中人一樣的精致絕倫的眉眼。
烏翰坐回禦座上,手指叩擊着案桌,想着要對付杜文那小狼崽子,還少不得借重翟家的部曲——朝廷出兵出面對付他,他又無大過,說起來總歸名不正言不順。
總要給翟家一些恩典,叫他們死心塌地的。
烏翰想明白了,再想想“泥胎木偶”也好歹有張漂亮臉,有個齊楚身子。
他換了溫和的微笑,對翟思靜說:“這陣子,多冷落你了。是不是生朕的氣了?”
翟思靜心道:便是生氣,也不為這條。所以搖搖頭說:“大汗說笑了,妾如何敢生氣?”
烏翰起身到她身邊,伸手撫弄她的臉頰——細嫩得花瓣似的,真是可人!他對“泥胎木偶”的感覺又好了三分,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調弄道:“跟朕說實話!生氣了也正常,我也不怪你……今晚,你來伺候朕吧,別說朕巴巴兒地娶了翟家的貴女,卻不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