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翟思靜随着梅蕊回到臨時安排的屋子裏,她緊張地問:“你這個月,是不是沒來天癸?”
梅蕊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啊呀”一聲,然後說:“其實才過了幾天。怪不得要叫禦醫來,來了又不告訴我有病沒病……”
她睫毛亂閃,大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在烏翰對她有無數承諾,這再有了皇帝的孩子,日後不是更加一步登天了?懼在這畢竟來的不是時候,不過到底是一條小生命,想來皇帝也是高興的。
翟思靜心裏卻明白,這北朝的鮮卑人立國,一邊打着草原上的“祖宗家法”,一邊又确實覺得漢人的文化、漢人的制度、漢人的體例都很好用,要學漢人的東西,自然少不得從儒法之學開始。梅蕊本來不過一個丫頭,攀上了龍床已屬非分,若是鬧出在大行皇帝喪期裏懷了身子,她還要命不要?
“梅蕊——”她想勸梅蕊不要這個孩子,但又不知道怎麽勸,畢竟她自己也是孤身在平城,沒有一個可靠的人幫忙,她想了好半天才說:“你心裏得有個準備……”
“準備什麽?”梅蕊笑吟吟的,臉蛋帶着紅撲撲的光,羞澀地說,“是了,做小孩子的衣裳,我還不怎麽會。不過,想必宮中應該有合适的衣衫紙樣,以後我慢慢學起來就是。”
她毫不以自己有了身子而覺得自個兒金貴,照樣像以前一樣利索地幫翟思靜鋪床攤被,撫平了每一絲褶皺了,才笑眯眯說:“女郎睡吧。鮮卑人服喪時間短,日後,我也盼着女郎一道承寵,咱們一道生小寶寶。”
她觑了觑翟思靜的臉色,低聲說:“女郎,你是不是還在想着那位扶風王啊?其實我說,大汗人也挺好的,成熟溫柔肯疼人。一國之君這個樣子,很難得了。您想想,您這名分已經定了,再想其他人也無用了,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不是想扶風王……”
梅蕊好像看透了她一樣,笑笑說:“其實吧,我原先心裏也有喜歡的人……後房負責翟府樹種花苗的侯姓小郎,每回見我都笑……”她也有些悵然的樣子,嘆口氣說:“不過吧,也就是個家生奴,若跟了他,一輩子很快望到頭了……”她搖搖頭,仿佛要把那個會對她笑的小郎甩出腦海。
翟思靜看着梅蕊撫着完全看不出改變的肚子,一臉憧憬,又有些惶惑的模樣。她心裏也惶惑起來。
第二天早晨,禦醫倒又來了,笑吟吟給梅蕊把了脈,然後開了方子說:“脈象不是特別有力,還是早點用些安胎的藥物。娘娘好生休息,及時吃藥,其他都不妨礙的。”
梅蕊一臉羞,拿到方子之後正在犯愁抓藥煎藥,倒又有個小宦官過來,笑吟吟說:“奴是可敦派給兩位娘娘使喚的,禦藥房離得遠,只怕娘娘們不知道在哪兒,奴去給林娘娘抓藥可好?”
梅蕊姓林,只是自從賣到了翟家,便只剩了個名字“梅蕊”被人使喚。今兒陡然在姓氏後頭還加了個“娘娘”,實在是受寵若驚,驚喜慌亂間撸下手上一只銀镯子塞給那小宦官表示感謝。
不過一刻鐘時間,那小宦官一臉汗的飛奔過來,說:“兩位娘娘身邊的宮女還在給宮裏的老嬷嬷們查驗。今日煎藥,奴來服侍娘娘可好?”
翟思靜說:“嗯,你先去打水。林娘娘尊貴,現在又有大汗的孩子在肚子裏,更是要小心再四,水要好好濾一濾、澱一澱,不能有髒東西摻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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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小宦官離開了,翟思靜打開裝藥的紙包,她識得一點藥性,看着一道道藥材,心裏慢慢就變得拔涼拔涼的:麝香、紅花、烏頭、大黃、山楂、赤石脂……都是堕胎用的藥材,毒性最大的烏頭就有好幾塊。旁邊單獨還有一包,打開看是人參,大約是用虎狼重藥落了胎兒之後,怕氣血兩虧要鬧人命,于是再用人參提着氣——不想大人死,但孩子是務必不要的。
翟思靜拈了一塊烏頭,踱到後頭耳房,看那小宦官正在給風爐子扇風,水剛“噗噗”冒泡,他倒已經一頭汗了。
“哎。”翟思靜問他,“你是大汗那裏的,還是可敦那裏的?”
小宦官回頭望了翟思靜一眼,笑道:“這不一樣麽?反正是伺候娘娘們的。”
翟思靜拿來一把團扇,蹲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扇風爐。
小宦官唬了一跳:“娘娘……奴一個人來就行了。”
翟思靜說:“不妨礙,我這幾天閑得難受。”
又說:“林娘娘給你的镯子可是她的愛巴物兒,自小就戴在手上的,我看她今天是真心高興,要賞你呢。”
小宦官賊溜溜的笑容少了一半,悶頭扇了一會兒風,才“哦”了一聲。
翟思靜繼續說:“林娘娘這個時候懷娠,對可敦不是壞事。所以,這是大汗賜的藥吧?”
梅蕊在先帝孝期裏生孩子,皇後無論是想弄死她還是孩子,這都是最好的借口,完全不必用暗暗堕胎的法子顯得自己妒忌。
“啊?……嗯。”這個機簧活絡的小宦官突然就變得悶悶的。
翟思靜扭頭問他:“大汗不想要這個孩子?”
小宦官驚惶地看了身邊的翟思靜一眼,然後低下頭說:“奴……奴也不知道……大汗吩咐,奴只管照辦。不過……不過外頭是已經請好了收生嬷嬷……”
烏翰從來就不是沉溺于女色的人,在利弊面前,他權衡得比誰都要清楚。
翟思靜知道梅蕊這關躲不過,而且躲不過也未必是壞事。她嘆口氣說:“禦醫膽子太大了,烏頭用得太重了,會傷身子的;麝香也要扣掉些。獨參湯你預先煎好,萬一有閃失,那是救命的湯藥。大汗的命令不能不遵,但大汗不是想要林娘娘的命,也不是想絕她的嗣,對吧?”
小宦官點點頭,好像也有點惶惑。
“水開了。”翟思靜提醒他。
他也有些慌亂,步履匆匆去拿藥了。
想着梅蕊有了孩子高興的模樣,翟思靜心道:禍兮福所伏,梅蕊,這個孩子真的不能要!
她在夜色裏發了很久的呆,回到住的地方,梅蕊已經喝了那晚“安胎藥”,臉蛋依然快樂得紅撲撲的。
她笑道:“女郎,平城的夜色來得比我們隴西要早呢!今天星星多不多?”
小丫頭興奮,睡下了還“叽叽呱呱”在幻想:“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不曾想倒要生孩子了。聽說生孩子特別疼,不知道我熬不熬得過去?哎,不管了,是女人都熬得過去,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其實吧,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我心裏啊,更喜歡女孩子,她應該是個公主吧?将來多少绫羅綢緞、金銀珠寶可以打扮她……”
想到自己這個小門戶都養不起、要賣掉的女孩子,居然能生一個千嬌萬貴的公主來,梅蕊簡直被自己的想像給迷住了。
窮苦出身的丫頭,最美的幻想就是打扮自己的女兒,可以補償自己內心的不足意。梅蕊翻了個身,小心翼翼沒有壓到肚子,隔着一條過道對睡在對面的翟思靜說:“女郎,你說,不管男女,我叫‘他’阿越可好?就像我似的,從泥地裏一個微賤的女孩兒,一下子越過那麽多山巒一般,想都沒想過啊!……”
黑暗中,翟思靜突然死死咬住被角,不讓梅蕊發現她的淚水已經傾瀉而下。
阿越,阿越。
上一世她第一個孩子的名字。
她不管他是誰的血脈,反正他是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好不容易産下來的,她愛這個孩子,如同愛自己的性命,不願意他受一點傷,一點痛……可是,事實總是與願望背道而馳。噩夢般的往事,讓她寧願不要長越來到人世,也不願再經受這樣的骨肉離別之痛!
她的枕頭濕了,牙齒顫得咬不住——前路仿佛也在冥冥中注定着,但她必須讓自己無悔!
夢中,她又回到了上一世,水藻在她身邊纏繞着,碧瑩瑩的天空離她好遠好遠,一雙掙紮着的小腳丫在她頭頂上踩出水花,她舍不得她的阿逾受那樣的窒息之苦……轉眼,小腳丫不見了,面前恍恍惚惚又是杜文的臉,好像和她之前所見的不大一樣,也說不出哪裏不一樣,只覺得面目清臞,華發覆額,眸光堅硬,笑得全無感情。她在瑩瑩的水裏,他卻在火光中,他灰白的頭發倏忽燃燒起來,像一只巨大的火把,手裏舉着她粉紅色的衫裙和披帛,上頭刺繡的一朵朵海棠也燃燒成鮮紅色,盛放在天際。
到處都是赤紅的火光,人如在地獄,輾轉反側而不能脫逃……
“啊……呃……”
是誰在地獄裏呻.吟?
翟思靜耳能聞,而周身不能動。
呻.吟越來越近了,在她鼓膜邊一陣陣震蕩。她的手指動了動,眼皮動了動,慢慢從被魇住的狀态裏清醒了一些,又一些。
這次突然就聽清楚了,是睡在對面榻上的梅蕊在呻.吟。
“梅蕊!梅蕊!”她使勁動了動腿,終于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到她榻前。濛濛的月光從碧紗窗中瀉進來,照見梅蕊失去了血色的臉頰和嘴唇。梅蕊翕動嘴唇,奇怪地說:“我的肚子,怎麽那麽疼?”
雖然知道必有此關,但翟思靜還是有些慌亂,跌跌撞撞又去點燈。她揭開梅蕊的絲綿被子,橙色燈光下,褥子上赫然一灘暗赤色。梅蕊雖然沒有生育過,但流了這麽多血總是知道不妙的,頓時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