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按照原定的計劃,烏翰要用手中這支禁軍,将朝中重臣的家宅看住,免得他們利用各自的部曲,串聯起反;然後要在宮裏殺掉一批掌權的宦官,控制宮中局勢。
但他沿路而去,禦道兩邊的百姓家已經都鎖閉門戶,外頭擺着香案,檐頭挂着白花——是國喪的模樣。
烏翰有些心驚:他父親去世的消息,京城都已經知道了?若是才知道的,短短半天,便是立即做了白花挂起來也來不及啊!
雖然擔心,原計劃還是得硬着頭皮照常做。他分出禁軍中的若幹,前往各家朝臣家宅之中,以“送訃告送喪服”的名義,刀兵粼粼,把人家屋子團團圍住。
然後他連盔甲都不敢脫下,一路到了平城宮裏。
宮裏也是一派服喪的模樣,他在丹墀上每走一步,心裏就增了一分擔憂。到得最高處的宮殿,群臣已經集聚,白紗帷幔被風吹得“呼呼”的,帷幔後頭,皇帝的棺椁高高地擺着,金漆描畫,是鮮卑人新近最信奉的梵語佛經和諸多法相。再後頭,又是一道屏風,一道帷幔,影影綽綽看見一群女子的身影,哀哭聲連綿不絕,和着殿中梵音與香燭氣味,叫烏翰有窒息之感。
這是大喪。
但是治喪的主動權,他不知怎麽卻脫了手。
朝臣對他還是挺恭敬的。北朝官制學了很多南朝的樣子,三公是擺設,掌權的是三省,中書令、尚書令都在向他叩首,口稱“大汗”,叫他“節哀”。烏翰支吾應了,心裏暗想人家有備而來,只怕禁軍要撲空了。
叩首焚香,應酬了一陣,又該到後頭去。短短一段路,他小聲問自己的親信:“宮裏各處黃門總管,召集了幾個?”
那親信皺着眉,微微地沖他搖頭。
“廢物!廢物!”烏翰跺一跺腳,此刻又不能跳腳大罵,只能另外想轍。
轉過屏風,便是莺莺燕燕,哭得梨花帶雨——想來是他父親的一群妃嫔。他的母親原是不得寵的低等嫔妃,家世不彰,他沒有什麽外戚,母親生了他這個長子,等他封太子,母親就按照北燕的舊俗“殺母立子”而賜了死;父親的嫡皇後早就死了,左右夫人也依次作了古;宮裏實權最大的莫過于封了貴妃的闾氏,挑唆他的父親厭惡他,一步步捧自己的兒子杜文——但又怕殺母立子的舊俗,亦不敢明着吹“換太子”的枕邊風。
所以闾妃是他最恨的人。
此刻,他最恨的人正在屏風後為他父親守靈。一身素衣,半老徐娘,面貌溫和,唯有雙目淩厲,杜文的眼睛形狀不像母親是漂亮上挑的妩媚形狀,但卻繼承了這笑而富含殺機的淩厲目光。
闾妃見新君來了,連忙膝行兩步退了一點,對身邊人低聲道:“可敦,原是我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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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翰一瞧,她身邊這不是自己的妻子賀蘭氏麽?怎麽蠢兮兮地到了宮裏?
他不好呵斥,只能陪着笑說:“母妃說笑了,論輩分,該是她僭越了。”說罷,狠狠瞪了賀蘭氏一眼。
一場法事做過,餘音尚在繞梁。久跪的人們都有些躁動不安,只等皇帝一聲吩咐才起身疏散雙腿和腰肢。
烏翰看見,闾妃始終握着他妻子賀蘭氏的手,叮囑得情意切切。
“母妃。”烏翰踱步過去,順手拉着賀蘭氏的衣襟,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似笑不笑地看着闾妃,“大行皇帝的下葬也不能再耽誤了。朕看大家似乎都曉得這件事,宮裏喪葬的東西置辦得齊全——只不知道,消息是哪裏來的?”
這句話看着等閑,其實等于敢撕破臉承認自己“秘不發喪”,就為了逼問消息的來由。
闾妃一臉奇怪:“啊?消息遍天下都是,人人都在傳。我這裏大概知道的已經算晚的。怎麽,大汗是不打算讓人知道?”
她頓了頓,一如既往地對誰都笑得妩媚:“新可敦的父族賀蘭氏,和臣妾的父族闾氏,都在往京裏趕,等着拜別大行皇帝最後一次,重新成服入殓,總不能這麽馬虎。”
她閑閑說:“對了,好些藩王也要入觐送葬,畢竟大行皇帝一生待人極好,做兒子的傷心泣血,也不獨大汗您一個。聽說,河西王消息最早,來得最快——他呀,就是仗着好騎兵,又習慣打草谷不用運糧,只怕已經飛速來了呢。”
烏翰聽着河西王忽伐的名頭也怕,他以奠父為名進京,總不好不許他來——但是一切準備尚未齊備,這不妥妥地引狼入室?
他心裏懊惱,恨自己耽誤了太久,也奇怪先帝薨逝的消息他一直牢牢閉鎖,到底是哪裏傳出去的?此刻只能點點頭說:“母妃慮得細致。不過河西王入觐父汗遺體,帶騎兵來,只怕不妥。”
闾妃點點頭:“我也做不了他的主,還是請新大汗下旨申饬他才是。”
烏翰嘴角一抽。又聽闾妃說:“哦,對了,聽說大汗在隴西還納了兩妃,只怕也于禮不合。要不兩個妃子先住到宮裏,等先帝下葬之後再行冊禮?”
“朕自會處置。”烏翰硬邦邦說。
闾妃對他笑笑:“大汗日理萬機,這樣的小事,交給宦官們去忙碌就好。宮裏這些人,日常還得我管着才聽話。少不得我費點心力。大汗呢,也不用多想,她們倆就住在宮裏,只要不弄出孩子,您也随時可以臨幸啊。”夾槍帶棒的一頓話,然後轉身袅袅地走了。
烏翰死死抓着妻子的手腕,等闾妃的身影不見了,才把她拖到一旁的小室中,喘了喘氣撫膝道:“平城這一出我是整不明白了。闾氏那賤人說她的父族和你的父族都在往京裏趕,這是怎麽個情況?”
賀蘭氏正在為“新納了兩妃”這句話心裏發酸,此刻不鹹不淡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反正到處都傳遍了先帝薨逝途中的消息,也到處在傳你守喪期間還娶了別人,日日一道睡……”
烏翰焦躁地擺擺手說:“這種不相幹的事不要說……”
“怎麽不相幹?”賀蘭氏反唇相譏,“聽說那翟氏是父汗還在的時候為你說定了的,你帶回來也就罷了,還有一個是怎麽回事?”
烏翰說:“也不過是收了房的丫鬟。”
賀蘭氏說:“我不是妒忌他們,只是大汗好好想想,這時候傳出這種緋色的消息對您有沒有好處。”
見烏翰懊喪,她到底和他是十多年的夫妻,感情還是有的,嘆口氣道:“我也是聽朝中傳聞闾妃要請她的父兄入京。你懂的,闾妃得寵這些年,得了老頭子多少好處,父兄在朝、在地方,都是掌着實權的,她還有個兒子,從小就惡狼似的,要趁這個機會把你弄下臺,你冤不冤哪?我思來想去,我們賀蘭部也算掌握着北邊草原上一大支隊伍,能幫一幫你,就幫一幫你吧。”
烏翰倒是感激起來,低頭道:“還是你心裏有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問題,怎麽的就鬧得滿天下都知道了?當務之急,宮裏要剪除闾妃的勢力,又投鼠忌器。還得你先入主鳳殿,控制住後宮的局面。”
賀蘭氏也是心機深沉的人,點點頭說:“自然呢。我叫把妹妹也送到扶風郡去了,等杜文就藩,她也是一條好眼線。”
“杜文他……”烏翰猶豫着,想了想,跺着腳說,“我也顧不得了,現在就下旨命他先就藩,不能讓這頭小狼崽子有回來和他親娘會面合謀的機會。”
賀蘭氏冷冷道:“那,你新納的兩個小蹄子?……”
烏翰賠笑道:“先找個地方叫她們住下。你放心,她們越不過你去。”
宮中是大喪的樣子。
翟思靜和梅蕊也換了素服。晚間肚子餓得“咕咕”叫,終于有宮人過來叫她們:“請到後邊來。”
宮中百廢待興。烏翰的妻子毫不客氣占了可敦皇後所居的鳳翔宮,這會兒大概也是守靈守累了,慵慵地靠着榻,由着兩名宮女給她捶腿捏肩。
見翟思靜和梅蕊進來,賀蘭氏笑融融坐直身子:“喲,妹妹們來了?”
梅蕊從丫鬟變作和翟思靜平起平坐的準嫔妃,見皇後時激動得氣都透不過來了。
翟思靜卻已經曉得這位皇後笑得好看,卻沒安好心。她恭恭敬敬給皇後見禮,并道:“可敦這話,折煞我們了。妾等還沒有正式入宮,怎麽當得起姊妹之稱?妾翟氏,恭請可敦萬福金安。”
梅蕊學着她的樣兒,斂衽施禮:“妾林氏,恭請可敦萬福金安。”
賀蘭氏心裏不由冷笑:都說烏翰一路過來耽于美色,這會兒還裝得真的一樣!
她打眼兒一瞧,不用說,翟思靜美得多,不僅是容貌的漂亮,而且是儀态的端方,完全不是一旁梅蕊的小家子樣——若說一路承寵,想來是她了?
她笑融融對身邊人說:“今日守靈,想必大夥兒都餓到現在了。後宮裏那些宦官也是怠慢,你們也沒吃飯吧?”扭頭吩咐拿素點心給兩個人點饑。
确實餓得不行了,素點心也覺得好香。梅蕊尤其吃得狼吞虎咽,是當丫鬟時養成的習慣——要趕着時間吃完伺候主子。
可她吃完了六七個素饽饽,突然覺得有些反胃,口腔裏直冒酸水兒。
她忍了一會兒,越忍越覺得難受得不行,才說了聲“告罪”,就忍不住捂着嘴起身幾步到門邊兒唾盂旁,“哇——”地一聲就把剛吃的饽饽全給吐了。
屋子裏頓時一股惡濁味兒,賀蘭氏的臉色也變了變。
梅蕊自知失禮,吐得淚花還在眼睛裏,漱了漱口又趕緊回來跪着,期期艾艾道:“可敦見恕,大概是妾吃得急了……”
賀蘭氏笑了笑說:“傳禦醫來瞧瞧脈吧。”
梅蕊還傻乎乎的不知道怎麽回事。翟思靜是上一輩子生過孩子的人,已經如雷轟頂。
晚間,皇帝到鳳翔宮來,賀蘭氏邊為他解衣邊閑閑說:“大汗,你看你幹的好事。”
“什麽好事?”烏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賀蘭氏柔柔地剜了他一眼:“那個叫梅蕊的小妮子有了一個月身孕了,不是大汗幹的好事,還是誰幹的好事?”
“啊?”烏翰愣了愣,抓抓頭說,“這麽快!”
賀蘭氏冷笑道:“聽說日日承寵,大約也算不得快了。不過,大汗倒也稀奇,這叫梅蕊的長得上不得臺面,您倒反而喜歡?”
烏翰顧不得理會她的揶揄,煩躁地說:“她更可意兒些,我不喜歡翟思靜那種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但是,現在天下皆知是在先帝的喪中,我若鬧出嫔禦有孕的醜聞來,那幫子虎視眈眈的兄弟們只愁找不到我的碴兒!”
賀蘭氏輕輕“哼”了一聲:“你要舍得,我倒不怕髒手。”
烏翰說:“一個出身微賤的嫔妃罷了,有什麽舍不得的?孩子我不要,但她的命得給我留着,我難得有個看對眼兒的。”
賀蘭氏手一攤說:“女人家小産和生孩子一樣,都是鬼門關上走一遭的,我可打不了這個包票!還是請大汗另請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