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杜文轉戰翟府,只見水榭裏滿是冰塊,清涼宜人,酒水也都冰過,各色果子盛在晶瑩的冰碗子裏。
杜文指指那個帶着洞簫前來演奏的家伎,說:“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樣一泓好清流,那樣一池好荷花。請姑娘遠遠地隔岸吹簫,聽起來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這是杜文在清場,叫無幹的人走開,他們推車撞壁的話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點點頭,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禮地推開水榭四面的窗戶,幽幽荷風吹來,洞簫如泣如訴的聲音也悠然從遠處傳來,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淨而動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個清涼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風景,他視察四周确實無人,便在窗戶邊回過身來,對局促坐在那裏的翟三郎說:“她們告訴你了吧?耳珰是思靜女郎的,咱們偷情的信物——我這裏一枚,我親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時候一到,自然給大汗看一看東西。我阿幹那個人呢最多疑,現在局勢初定,你們嫁過去的又是有兩心的女郎,你猜他會怎麽想?”
他挑起眉梢,鷹隼似的目中光芒銳利,狠狠往翟三郎心頭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氣怒,強自保持着鎮靜,挺直脊背對杜文說:“殿下,這樣的小孩子把戲,玩了也沒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戲?你了不了解我阿幹啊就為他賣命?好吧,看來不見思靜的頭顱,你們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的!”
翟三郎終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說對思靜——”
“那又怎麽樣?”杜文毫不客氣一下子打斷,兇橫地笑道,“我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
翟三郎幾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裏的憤怒。
撕破臉了,他也敢把話挑開了:“扶風王殿下,思靜不過是臣的一個女兒,殿下誣蔑她的操守,離間臣一族與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個一面之緣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個骨肉女兒。大汗若疑思靜不貞,臣便請大汗賜死她,不沾染髒了臣隴西翟氏的門楣!”
杜文卻從剛才緊繃的狀态松弛下來。對面這位開始破釜沉舟了,是因為感覺沒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烏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麽?實話說,我剛才也性急了,其實我對思靜的情意可比烏翰對她深多了。你們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從隴西回平城,都沒有碰過你的女兒。”
翟三郎強撐着說:“先帝喪中,大汗這樣做自無不可。”
杜文笑道:“那麽,他把思靜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麽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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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這扶風王怎麽對外頭的事了解得這麽清楚?比他這位皇帝的老丈人還清楚?
杜文說:“你以為我被鎖困在這裏,就只有束手待斃?你以為大汗風風光光回京,就勝券在握?幼稚!我們鮮卑人和你們漢人不一樣,那個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搶得,我就搶得!”
他眸子裏厲光閃閃,頓時把外頭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覺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頭惡狼,眼睛裏是幽幽的綠光,它已經磨牙吮血,等着要咬開他蒼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們漢人講個‘中庸’,無非是兩頭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個機會,你女兒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願意扶你過一條生路——你可以不彰顯,暗暗投誠我,也押一份寶在我的身上。将來我贏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國丈,不再計較你之前對我的陷害和軟禁。你橫豎不虧,哪邊贏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裏亂亂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訴他:杜文有翟思靜的耳珰,而且已經公然拿出來作威脅了,他心頭就如重鼓敲過一般,滿腦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靜寫暧昧的詩歌給杜文,他被烏翰提溜到行宮裏言語敲打——不錯,杜文并沒有誇張,他自己也感覺到烏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麽,杜文指的這條路,萬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實,做牆頭草,多數命不會好。但是大多數人都參不透這個道理,只覺得兩邊既然都是懸崖峭壁,若能有個兩全的計策,倒不失為巧計。
洞簫幽咽的曲調中,兩個人對着窗外的月色與荷花鬥着心思,好久都沒有說話,洞簫的音色于是飄飄渺渺地傳過來,叫人心頭不自覺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說:“我只有這一條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沒得選。你幫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來就拉你們一起下地獄。”轉眸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垂首,仍能感覺小狼的目光叫他芒刺在背,過了一歇方道:“殿下要臣做什麽?”
“不為難你,是你做得到的事。”杜文先把他的話頭堵住,叫他不好推辭,然後才說,“刺史的話你今天也聽到了,大汗要我就藩。藩王有兵,但初去的時候完全無法使用。我不能在扶風郡束手待斃。你跟刺史提議,用你翟家的部曲送我就藩。”
意思很明顯,這些人他要用。
翟三郎倒抽一口氣:這叫“暗暗投誠”?這叫“明着造反”吧?!
杜文看出他的恐懼,笑道:“欸,話在于怎麽說。你說這些人是督着我就藩的,反正是你的人,他們聽你的,我又不好趕鴨子上架,對吧?”
翟三郎道:“我得想想。”
杜文手指上繞着翟思靜的珍珠耳珰,笑融融地威脅說:“你想,你想,你慢慢想。我慢慢等。反正,如今咱們一榮共榮,一損俱損。”
翟三郎幾乎是咬牙切齒,可是女兒做下了別戀的醜事,他當爹的不擔責任,誰擔?
只恨自己把事情還看待得輕了,當時那頓家法該讓她再不敢出麽蛾子才是!
杜文幾乎是一臉春風地出了翟家的府邸,半醉的模樣,哼哼唧唧還在吟着歌。他翻身上了馬背,伺候他回府的還是幾個隴西郡兵打扮的人,杜文死死盯着其中一個人的後背,俄而擡頭望着天空的一輪明月,長嘯一聲,恣意如舊。
然而心裏卻在說:“三阿幹,你倒是準備好了沒有啊?”
杜文的三哥,封在河西郡的叱羅忽伐,是一群兄弟裏力氣最大,脾氣最爆,性子最殘忍的一個。先帝在時,喜愛他的直率,直接呼他為“吾家熊罴”。嗣後,這個熊罴一般的河西王替父親出征,別看腦子一般,靠着橫沖直撞的猛勁兒和不怕死、不怕吃人肉的殘暴酷烈,居然所向披靡。
勝仗打得多,名望就響,投奔他的部族也多,養成了這位河西王兇悍無畏的性子。個性的全然不同,使得忽伐對烏翰這位長兄也甚是看不起,常常大放厥詞,笑他烏翰像個娘們兒。
而烏翰在衆兄弟中大概也最忌諱他,又惹不起,又不能忍,兩個人的矛盾是遲早的。
所以,這次的激将之計,就靠這位河西王了。
給河西王送的信,也趕在烏翰剛剛離開隴西之時,注意力最松懈的時候送出去了——翟思靜的提醒,讓他提前謀劃了很多事。扳着指頭算算日程,倒是應該差不多了。
河西王叱羅忽伐的騎兵,已經勘勘地到了平城外郭。
駐紮下來,營地壁壘森嚴,帳篷連成一大片,數不清的馬匹散落在外郭的草場上,好像瞬間就能把草地啃光了。到了傍晚,皇帝派來的大臣到了這片場地跟河西王傳旨,河西王厲聲道:“你就空着手來了?我這裏這許多人都不用吃飯的?!”
那大臣觑眼兒望望河西王,再看看大帳外頭已經熱鬧一片,行竈、炊煙、分肉分麥飯的士兵們正說說笑笑着。
然而河西王板着臉,挺着肚子坐在大帳正中,殺氣騰騰,又問了一遍:“怎麽的,大阿幹他不準備發饷?要我自己想法子,我也不是想不出……”
他素以抓“兩腳羊”從軍而出名的,但這是天子腳下,也敢說這樣的話,真是粗豪到全無人心了。
朝廷裏派來的大臣只能繼續跟他賠笑臉:“大王說笑了。大汗剛剛回到平城登基,國庫裏的存糧、存錢還沒有點數明白,現下确實有些為難。再說,大王既然是來奔喪的,帶這麽多人……”
忽伐橫着一張臉,絡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怎麽着?!”
“唉!”朝臣只能嘆息,“臣再和大汗禀吧。”
城郭外黑壓壓這麽多人,烏翰的心裏仿佛也被愁煩的烏雲布滿,成了黑壓壓的一片。一天不讓忽伐進城,就要擔一天的風險;只讓他一個人進城卻不放他帶的騎兵,只怕也要鬧嘩變。他的手死死地捏着禦座的扶手,心裏亂糟糟的。
皇後賀蘭氏捧着一盞牛尾湯過來,見丈夫犯愁的神色,嘆口氣說:“現在這個局面,必須想法子破解掉。闾妃大約正等着看你的笑話呢。”
在丈夫更犯愁之前,她又笑道:“不過,人皆有弱點。但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烏翰疑惑地瞥向妻子:“忽伐的缺點當然多:有勇無謀,易被激怒,脾氣壞得不行。但是這兩條怎麽對付他?”
賀蘭氏笑道:“他最大的弱點你忘了?人家好色!見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動路,這一路飛馳過來,大概憋了多少天了,郭外又沒有妓寮畫舫,連個民女都搶不到,我看他這會兒,見到老母豬都覺得是雙眼皮的!”
烏翰皺眉說:“你的意思是,我弄點漂亮的娼.妓送給他,先和他緩和關系,再徐徐圖之?”
“那未免太慢了。”賀蘭氏說,“再說,和他這樣的粗人談什麽緩和關系?要對付他,就要一擊制敵。郭裏城外,不是有大汗的北苑嘛,給他設一個美人局,布一場仙人跳。饒是弄死了他,旁人也只說他不對。”
“仙人……跳?”烏翰疑惑地在嘴裏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賀蘭氏說:“所以,若只是歌姬舞妓,奉了他也就奉了他的。但若是不該他的女人他弄了,他還逃得出生天?當場處死他最好,不能當場弄死,也可以作為罪名讨伐——只是大汗要受點羞,因為這個人選最妙不過是大汗的嫔妃。”
烏翰恍若有些明白過來,眉頭緊皺着。
賀蘭氏擺擺手說:“我随便說說,兵臨城下,都這個時候了,大汗若舍不得自己的嫔妃,就跟他慢慢耗着呗!”
“一個妃妾而已,沒什麽舍不得的。”烏翰忖度了半天終于說,“但是誰合适呢?”
賀蘭氏唇角露了一點不易覺察的笑意,又很快掩掉了:“我倒有個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