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帝烏翰下了禦辇,在搭建起來的禦幄前舒了舒筋骨,送行的人上前跪叩,奉卮酒;宰殺青牛、白羊、黑馬祭祀天地,為大行皇帝在天之靈安奉歸家等鮮卑舊俗也是一個不少。
烏翰看着俯伏在自己腳下的一個個人兒,心裏熨貼而頗感圓滿快意——一個多年活得戰戰兢兢的太子終于翻身做主,讓天下人跪伏了!
他适意地叫了“免禮”,又故意抱怨說:“漢人的這些禮制風俗,真是累贅得很。”心裏卻甚愛這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看別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示意臣服。等衆人起身了,他特別目視杜文說:“扶風王傷好了嗎?”
“多謝大汗關心。”杜文答得不卑不亢,“臣弟好多了,估計不幾日就能騎馬就藩了。”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越是言西,哥哥越是要把他往東掰。
果然。
“欸!”烏翰說,“你年紀小,別自恃強壯不好好将養,萬一落下病根兒,朕如何舍得?還是在隴西多呆些日子,好透了再就藩。”
他還故作風趣地擠擠眼睛跟弟弟開玩笑:“想來扶風王總不至于是急着到藩邑迎娶賀蘭氏的女郎吧?哈哈哈哈……”
他覺得好笑得不行,下頭臣屬陪着他幹笑,杜文連笑都笑不出來,勉強扯了兩下唇角表示不駁大汗的面子。
喝完臣下所奉的踐行酒,烏翰又出新的麽蛾子,對弟弟道:“聽說扶風王近日讀漢人的詩賦讀得很是不錯,與他人來往唱和也頗多佳作。”
他目光裏帶着妒忌的毒意,瞬了瞬不遠處停着的辂車,又死盯着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杜文:“七步成詩想來太難呢,不過你這麽聰明,現場吟一篇試一試?”
“太難了……”杜文好像搞不清狀況一樣還帶着點少年的嬌氣,“這吟不出來,阿幹會不會像魏文所說的:‘不成者行大法’?”開玩笑一樣說完,自己就笑了。
烏翰正嫌他杖傷在背上,不妨礙他騎馬去就藩,恨不得再打一頓叫他三個月乘不得車馬。但這話已經出來,烏翰也有些悚然驚覺:這弟弟已經把他這位大汗的形象往“無情無義”上引。他到底是心虛的,此刻幹笑兩聲說:“阿弟說笑了。朕不過考察阿弟近期讀書窗課,哪會和魏文帝似的猜忌自家兄弟?阿弟若是沒有詩思,不吟就不吟了吧。”
但杜文早有準備,更有顯擺的意思,擠兌完哥哥之後便是笑道:“其實呢,臣弟昨晚夙夜難寐,還真的做了一首詩給大汗送行。大汗不嫌臣弟詩作拙劣,不加懲處,臣弟就獻醜了。”
他清清喉嚨,大聲歌吟起來:
“歧路我徘徊,
Advertisement
送別心自傷。
故園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聖躬,
飯稻以終晌。
猶思萱草綠,
離人堂廊上。”
連吟兩遍,目中悵惘,任誰都能察覺,也覺得這位堂堂的扶風王原來也是頗有些小兒女情懷的人,頌聖之餘,還不忘寫點離愁別怨。
烏翰皺了皺眉說:“扶風王詩作是不錯,但所謂‘故園昔燕’‘迷途老骦’雲雲,太做作了。”
他的漢學文才遠不及杜文,想現場造出一場文字獄也沒那個本事,攢眉想了一會兒只能又說:“但凡盡忠國事,朕自然賞罰分明。扶風王不必憂懷。”
他喝了奉上的卮酒,厭惡地看了弟弟一眼,便叫起駕。
滾滾塵埃中,衆人再次伏地祇送,扶風王的白籠冠、白绫袍上都是灰塵。直到皇帝銮駕消失在曲折的驿道遠處了,大家才起身,紛紛撣掉膝蓋上的塵土。
扶風王叱羅杜文從小活得精致,便是服孝期間,一身白色冠袍都是新做的,裁剪和針腳透着細致幹淨。他慢悠悠拍着身上的塵土,可惜白色最不耐髒,怎麽都拍不幹淨。他扭頭對翟大郎說:“隴西生變,大行皇帝竟然西征得勝後,薨逝于此地,唉,我做兒子的怎麽都想不到呢!”
翟大郎陪着笑說些套話:“可不是……扶風王殿下節哀順變吧。”
杜文伸手一托翟大郎的胳膊肘兒,翟大郎本能地想避讓,卻沒避讓得開,只好繼續陪着笑:“扶風王是有什麽吩咐嗎?”
“沒有。”杜文搖搖頭,露了點笑意,“欸,你侄女兒是不是跟着大汗走了?”
“呃……”翟家幾位郎主都知道先帝沒死的時候,太子和扶風王争着求娶翟思靜的事。也正是押寶押在太子身上,所以狠下心聽了太子的吩咐,在馬肚帶上做手腳害死了先帝。他心裏自然是虛的,此刻硬着頭皮說:“鄙侄女兒先就許嫁了還是太子的大汗呢。後來情形似乎有些變化,細節呢,臣也不太懂,不過咱們漢家女郎講究個‘從一而終’,既然許嫁了,連望門寡都是要守的,何況是聯姻皇室。”
他還唯恐杜文此刻跟他問罪,這小夥子個頭比他還高,素白衣衫下也能看出蓬勃的肌肉——托他的胳膊肘兒,他都能動彈不得了——若是發了性子要打人,只怕自己這把老骨頭要斷幾根了。
沒成想杜文卻笑道:“你們慮得不錯。我呢,哪敢和阿幹争!不過翟家女郎賢良淑德美姿容,思靜之下,應該也有些姊妹,我倒要厚臉皮跟新侯爺求一求呢!”
翟大郎松了一口氣,轉念想着跟皇帝密謀時,感覺得到這位皇帝烏翰談到兄弟們時都是陰沉沉的臉色,只怕對兄弟們不是善茬兒,日後要一個個開刀的。明知要斷送,自家女郎們何必嫁他?——長得好又不當飯吃!
他腦子快,已經很快轉了一圈:尋思着不答應也不太好,上趕着得罪人;答應吧,大汗也給扶風王賜了婚,想必嫁過去也是個妾,自家女兒定是舍不得的,旁支裏若有些家境一般的庶女,不妨挑個塞給他應個場面,于是說:“承蒙殿下看得起翟家的女孩子!臣回去就問一問,誰家還有适齡的、漂亮的女郎,便與殿下拴婚。”
叱羅杜文竟然對他作了個揖:“那就拜托了!”
翟家的女郎們,有在屏風後看見過杜文的模樣的,小女兒的心态,畢竟還是喜歡長相英俊的男兒,加之家世、談吐、打扮都不差,翟大郎和家中旁支的幾個兄弟談及,竟有好些個願意答應下來的。
既然如此,就不妨大方些。
翟家挑了好幾個庶出的女郎,着畫師繪制了小像,然後邀請杜文前來宴飲,酒至三巡,便把幾張小像遞給他品鑒。幾位女郎也在屏風後頭,萬一杜文和他哥哥似的想親眼見一見求娶的女孩子,與她們聊一聊,也未嘗不可。
杜文看着一幅幅畫像,心裏毫無波瀾,嘴上贊了幾句,然後指着其中一幅說:“這位女郎閨名叫什麽?瞧着好親善呢!”
屏風背後“窸窸窣窣”的,杜文也宛若沒有聽見。等翟家回答後,他笑着說:“翟素寧,名字也好聽!我這裏照正室妻子的六禮來辦,日後看看能不能跟我阿幹求個情,畢竟姊妹花嫁入兄弟家,還是一個‘妃’位更匹配。”
他這廂喝了醒酒茶,又說了幾句閑話,高高興興離開了。
屏風後的一群女子則繞着其中一名打趣:
“素寧,你真真好福氣!我看這扶風王長得可比大汗好多了!”
“素寧妹妹瞧着親善,一下子就入了扶風王的法眼,而且要為妹妹争取正妃的位置,後福更是無窮呢!”
“啧啧,可不是!”
……
那叫素寧的翟家女郎,已經羞得滿臉嬌紅,捂臉又捂耳朵,表示不願意聽大家這些打趣的話兒,可那顆少女的心,也跟着“怦怦”躍動起來,屏風縫隙裏所見的那英俊的小郎君,只怕晚間就要入夢了。
杜文果然大手筆,按照漢俗,問名、納吉、納采……諸風俗都認認真真地辦,贈給女家的禮品都價值不菲,使得那家旁支的翟氏目迷五色,連家中嫡出的女孩子都不由妒忌起那個叫翟素寧的庶出女郎的好福氣來。
陪伴杜文的幾個親衛,不由暗暗提醒道:“大王,翟家是現在那位大汗的私人,您巴巴地求娶人家的女郎,人家随便挑揀個不入流的門戶裏不入流的庶出女給您湊數,您還給這麽重的禮數——這些黃澄澄的銅錢,留着自己招兵買馬不好?還有,将來枕邊多這樣一個人,豈不是睡覺都難以安枕,怕夢呓給她聽了去出事?”
杜文跷着腿,喝着奶茶,眯縫着那雙鷹隼似的眼睛說:“你不知道放長線釣大魚麽?翟家這樣趨炎附勢的人家,我還有不明白的?翟思靜當然是奇貨可居,其他不值錢的女孩兒拿來送人也沒有壞處麽。反正我不被大阿幹折騰,他們便樂得與扶風王也沾親帶故了;我被折騰了,不過一個旁支庶女,就棄了也不值什麽,說不定還能出賣我表表忠心。”
他“呵呵”笑了兩聲:“可是這麽一看吧,他們這家子顯然是沒有脊梁骨的,沒什麽可怕。趨炎附勢的人像牆頭草,越想着哪裏都不得罪,自己個兒的漏洞就越多。我不過費幾個錢的聘禮,落個薄幸的名聲,他翟家‘麻筋’很快就要掐在我手上了!”
他大口啜飲着奶茶,又問:“我那幾個已經就藩的阿幹,回信了沒有?”
“有!”
這些信都是很秘密的渠道來的。烏翰初登基,名分有了,虎符有了,大家暫時也是俯首稱臣的,但是,權力交接永遠是一個王朝最脆弱的時候,無數看不見的地方,無數不引人注意的漏洞,若是晚了一步,就補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