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翟思靜聲音一高,倒吓了那劉媽媽一跳,她還待解釋:“女郎,是夫人叫我……”
翟思靜已經氣得淚珠兒亂滾,顧不得自己平素的端莊模樣,推搡着這婦人往外:“你出去!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家,由得你來動手動腳?!”
聲音高,而且劉媽媽慌亂後退的時候碰翻了案幾上的瓶花,又撞斜了錦緞面兒的圍屏,“乒乒乓乓”這麽大的動靜,外面的人終于趕過來了。
還是母親翟李氏為首,一臉五味雜陳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女兒。
翟思靜覺得母親也和父親一樣變得陌生起來,所以連對母親撒嬌哭鬧都沒有,唯有眼睛一眨,便是一串不屈的淚水滾落下來,和前幾日被父親劈頭蓋臉痛打時的模樣一樣。
“阿母,”她好半天開口冷笑着說,“自從把女兒許嫁太子,這唱的一出出到底是什麽戲?如今,期望着隴西翟家的女郎,學着煙花女子勾引男人?!”
母親面色也很難堪,不由咳嗽了一聲,眼睛往左右後方一瞟,說:“你們先帶劉媽媽下去喝茶,一會兒我再來賠罪。”
人都忙不疊下去了。
翟李氏才嘆口氣說:“思靜,我也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是誰也沒料到有這麽多變數!你給扶風王寫信的事,永遠是大汗心裏的一根刺,如今他雖然答應還是納你為妃,但是納入宮中後,棄之角落也不是不可能。思靜哪,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女兒家,若是一輩子就只能在荒落的掖庭裏熬到白頭,那該多委屈?!”
“我寧願一輩子在掖庭熬到白頭!”翟思靜說。苦水往肚子裏咽:沒有失去時,或許還有欲望;可是經歷過失去,才知道原來得來再到失去的這個過程才是最苦的。那一世她也談不上愛烏翰,但是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她是愛的。長越和宥連,不管他們的父親是誰,在她懷裏時都只是軟綿綿的小寶寶,柔弱而漂亮,會對她哭、會對她笑,對她滿滿的都是愛意和信任——她要那些無恥的臭男人做什麽?!
可是如果已經知道會失去,會摧心折骨地痛,她還是寧願不要這兩個孩子,讓他們自尋普通的好人家去投胎吧!再別投到無情冷酷的帝王家了!
但,母親搖着頭嗤笑道:“女兒啊,別說傻話了!男女之間,不就是那麽回事?在室的女兒,千尊萬貴,守着一點貞潔決不能出差池;出嫁為他人的婦人,其實無外乎讨男人歡心,為他生兒育女,坐穩了位置,教養好孩子,為夫家和母家争氣。我勸你,還是別害羞了,好好聽一聽這劉媽媽是怎麽講的。男人的心,說簡單也簡單,但要是從來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他怎麽為你着迷?”
她最後說:“我也老老臉皮,陪你一道聽。”
轉頭對外面高聲道:“請劉媽媽再進來一次。”
劉媽媽這次進來,形容兒有些鬼頭鬼腦的,進門先屈膝向翟李氏請了安,然後倒苦水、推卸責任:“哦喲,原不是我要對女郎動手動腳,實在是有些事情,光靠說說不清楚,實踐一下,自然就懂了。女郎臉嫩,也怪不得……”
“誰我都不怪。”翟李氏說,“她不知輕重,請劉媽媽你體諒;但閨房的事,你也體諒她還是黃花大閨女,給她點時間适應适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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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媽媽做張做智,繼續到翟思靜身邊,陪着笑說:“女郎別臊,女人家遲早過這一關。夫妻和睦,魚水和諧,才能鹣鲽情深。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閨房裏關起門來,什麽情形沒有啊?……”
翟思靜垂下眼睑,木然地聽她說,偶爾擡頭,看見面前那一對厚厚的紅唇開開合合,卻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好容易劉媽媽閉了嘴,翟思靜扭頭道:“我知道了。”
劉媽媽倒是得人錢財、盡忠職守的,講完了道理,還要考核她的實踐,笑道:“女郎既然都知道了,這裏沒有外人,不妨演練一下解衣就寝——這衣裳解的速度不同,露出來的地方先後不同,感覺是不一樣的。來,先背身,到腋下解衣帶。”
翟思靜看了母親一眼,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淚水。
母親在一旁勸她:“這裏都是女人家,你就演練一下,叫劉媽媽幫你指點指點——真的是‘于留心處皆學問’,你不要讀《女誡》《女則》讀傻了……”
翟思靜不由帶着眼淚冷笑一聲。
區區衣衫,皮囊之外遮羞的一塊布而已!
在上一世那個漫長而苦痛的回憶裏,她早已經歷過被人撕扯掉一切遮羞的衣物,不問她的意願而肆加強.暴的時候;她早已經歷過一女二嫁,對不起她讀的一切《女誡》《女則》的時候;她早已發覺她的皮囊和心都是髒兮兮的,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消失殆盡!
今日她們還興致勃勃帶她重演,希冀着她肮髒的皮囊可以獲得皇帝的寵愛,再用寵愛為她的家族換得地位和榮耀?
她不說話,對着看着她的兩個人背過身,伸手到腋下解開第一根衣帶,接着是第二根……
雙手舒開交領,微微側頭把一頭烏絲撥弄到胸前,潔白的後頸被豆綠色衣領襯得如雪一般,接着交領一寸寸降下來,連身後兩個女人都一寸寸屏住呼吸,看着她圓潤平坦的肩露出來,潔白修長的臂露出來,然後是瘦而不嶙峋的肩胛形成了曼妙的弧度,一點點往腰裏窄下去……
動作愈慢,愈美得驚心動魄,特別是她偶爾回眸,寒光粼粼的眸子楚楚而動人,睫毛一忽閃,看的人就是心髒一跳。
“哦喲!”劉媽媽撫着胸說,“女郎真是太聰明了!比我教的法子還勾人!這是天生的媚骨啊!”
“也不叫媚骨……”做母親的,卻不喜歡這樣對女兒的評價。
劉媽媽賠笑道:“我又胡說了——實在是看女郎的儀态銷魂得不行!不過——”
她稍稍一頓,指着翟思靜雪白皮膚上一道道明顯紫腫的痕跡,低聲道:“還是用些好藥趕緊褪掉顏色,看着有些違和呢!”
翟思靜伸手撫了一下還腫起僵痕的胳膊,頓時仍有火燎一般的疼痛。
她立刻裹緊衣衫,冷冷說:“教好了沒有?”
“房.中.之.術,還待多演練。不過來日方長,等大汗臨幸時再慢慢體悟也還來得及。”劉媽媽道,“女郎是尊貴人兒,大概不曉得這裏頭的門道,男人家好色,但也好臨門那一口的銷魂滋味。就譬如我們那兒有的姑娘貌雖中平,勝在技巧,照樣叫男人家欲罷不能。女郎又天生有這樣的好相貌,在男人家眼裏真真是少見的尤物呢。”
翟思靜翻身倒在榻上說:“阿母,我累了。”
大約也還是心疼女兒,翟李氏叫人送走了那劉媽媽,到女兒榻邊,先掏帕子給她拭了臉頰上的淚痕,又柔聲說:“我看你身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再給你擦些藥酒,這些地方藏在衣衫裏看不見,脫出來卻顯眼得很,怕大汗會瞧着敗興——這一路上是最要緊的時機:大汗作為太子随先帝出征西涼的時候,向例是不帶女眷的,而回程時,也只你一個。他憋得那麽久了,肯定忍不住,你好好伺候他,争取這個當口先得恩寵。回宮後則有多少人與你争,那時可就要步步驚心了。”
她從小抽鬥裏取出一瓶藥酒,然後伸手來解女兒的衣衫。
翟思靜轉身避讓,背上的傷硌到瓷枕屏上,疼得一咧嘴,但說話很清楚:“阿母,你錯了。這傷痕不能沒有。”
“為什麽?”
翟思靜說:“是大汗吩咐阿父‘教訓教訓’女兒,若是毫無‘教訓教訓’的痕跡,他心裏一定會想:‘莫不是翟家串通欺瞞我?今日小事尚敢欺瞞,日後大事還不知何如呢!’阿母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她端詳了一下母親驚詫而又有些半信半疑的神情,又說:“之前大汗無法查驗,如今女兒随着大汗的銮駕一路向東北回平城,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借口。”
母親放下藥酒,點頭說:“好吧,我聽你的。”
轉日,大汗的銮駕要回京都平城,三萬禁軍随侍,另外跟着西征的十萬人也分批回京城——皇帝此刻一點兵權都不敢放手。
只見到處是黑壓壓的隊伍,禁軍士卒們穿着齊整的黑鐵铠甲,披着靛青色鬥篷,或騎馬,或步行,各種武器齊刷刷拿着,随着號角和大鼓的聲音,戰馬先行,步軍在後,隴西被清理得一個閑雜人都看不見的通衢大道上,只聞馬蹄聲和步履聲。
隴西刺史、新近封列侯的翟家大郎、郡中文官武職,以及還因“傷”暫留隴西的扶風王叱羅杜文,在城郊的棚子裏給皇帝酹酒送行。
俄頃城門洞開,遠遠地只見皇帝的儀仗過來了。皇帝法駕之後,是大行皇帝的棺椁,再後是一輛小小的辂車,但也用侍衛參乘,看得出格調不低。
跪候皇帝的杜文斜乜了身邊的翟大郎一眼,這位是翟思靜的伯父,此刻穿着簇簇新的列侯冠服,也格外多注目了那辂車兩眼,掩不住的喜色和得色流露在眉眼之間。
杜文便知這裏頭是翟思靜了。
先就知道,但是臨了親見,心裏的滋味又不一樣了。杜文暗自切齒,暗自起誓:“烏翰!你橫刀奪愛,是欺我年幼、地位不如你,更是存心要打壓、激怒我。你且記得今朝!将來有一天,你搶我的,我要搶回來!我還要你也這樣跪伏在我車馬的塵灰之下,一臉塵土也不敢不俯首稱臣!”
但想着就算日後再把翟思靜搶回來,畢竟人家的第一次也不再是他的了,心裏又凝了一口苦血一樣。
“烏翰!”杜文繼續想着,“今日我不如你,但日後奪妻的羞辱,我也必當叫你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