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剛剛還兇巴巴的杜文頓時又手足無措起來,松開手先問:“背上也傷到了?疼不疼?你父親他也真是……”
當然疼的!翟三郎那時候搶過母親剛拿過來的戒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暴打下來,肩膀、胳膊、還有脊背,到處都是傷。
她疼得眼睛裏淚花直打轉兒,哀怨地瞪了杜文一眼:“比你好!”
“我……”憑空受了她清口白牙的冤屈,杜文深感有苦說不出,抓耳撓腮間寒瓊已經回來了,他剛剛的逼問也說不出口了。
他想了半天,終于說:“我在京毫無兵權,現在烏翰又命我立刻就藩,大約怕我與禁軍的幾個統領勾結。京裏我唯只擔心我阿娘——”他直視着翟思靜:“你覺得,我怎麽護着我阿娘才是?”
剛剛的疑惑明明沒有解決,他轉瞬又換了問題。
翟思靜覺得自己好像也小瞧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從小在政治權謀裏浸潤着長大,骨子裏都是狐疑,每句話都是盤馬彎弓,随時準備挖下陷阱叫人去鑽——這種格鬥的能力,好像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是呵,她空有上一世的記憶,可是她說不清如何讓他相信她的話;也沒辦法幫助他在如今的兩難境地裏解決問題。
他玩味地觀察着她,在等待某種平衡:等她證明她為什麽要和他同仇敵忾,或者等她提出她的所需是他可以給的。就像做買賣似的,只有他覺得她是能賺的,他才願意和她合作。
翟思靜終于說:“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沒有幫得了你的主意。但是闾妃危險,想必你也清楚,宮廷裏的傾軋,無非是恩寵與子嗣。大汗要一箭雙雕,除掉兩個眼中釘、肉中刺,這也是最說得通的辦法。”
杜文那雙濃密的眉頭皺了起來,不再盯着翟思靜了,好像在出神。
過了一會兒他擡眼道:“你說得不錯。我阿娘危乎殆哉。”
“殿下……”
杜文撩起眼皮子,目光又變得又直又硬:“我信你了,你還要說什麽?”
翟思靜咽了咽唾沫,終于把風險最大的話說了出來:“我幫你,不為其他,為我不想嫁給大汗。”
不等杜文說話,她急忙又道:“當然,也不是想嫁給你。如果我幫到了你,你可不可以答應我,給我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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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斜着腦袋看着她:“這個不行。你要是騙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拿翟家這上百口人來抵償報仇,還要叫你親眼看着;要是沒騙我呢——”
他突然無賴地笑了笑:“我就娶你為正妃,讓你在我身邊享受你要的‘自由身’。”
翟思靜眉毛都豎了起來,但嗔怒之餘,也确實有點毛骨悚然——她的命運,為什麽又這麽和他綁在了一起?!
求證結束,詩歌中的深意也弄明白了,杜文有些無心戀棧:“我該走了,我住的地方附近,都是我阿幹布的人,随時等着抓我的錯處。”
翟思靜也累得慌,巴不得他快滾,點點頭說:“好,以後沒事不要随便闖我的閨房。”突然想到了什麽:“你是怎麽找過來的?”
杜文邪邪一笑:“我說了,你可別怕:我抓了個小丫鬟帶路,不過怕她叫嚷,後來就殺掉了,屍體還在你院子外頭——你放心,我一總處置掉,絕不給你添麻煩。不過,也得有人幫我開鎖。”目光一瞟旁邊的寒瓊,看得小姑娘頓時又開始打戰兒。
翟思靜也是吸了一口氣,但素知他殺人不眨眼的德行——想必這輩子沒比上輩子好多少,這是他們鮮卑人津津樂道的狼族生存之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與孔孟是背道而馳的。她只能先送這尊大神離開:“寒瓊,你拿鑰匙開院門,若有人醒了問為什麽,你就說女郎心慌心悸睡不好覺,要去請家裏懂醫藥的嬷嬷幫着瞧一瞧。”
“這個借口好。”杜文贊道,然後說了一句有人心的話:“你的心意我懂了,‘心慌心悸’就不必了。我又不是壞人,對吧?你好好擦藥,好好養傷,該給郎中看也別諱疾忌醫,等哪天活蹦亂跳了,我還想再看你蕩秋千呢!”
這無恥的厚臉皮!
翟思靜很想罵他,但又怕驚動了外頭值夜的婆子,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換來了他得意的壞笑。
寒瓊很不願意跟這可怕的家夥出去——何況外頭還有個死人——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得拎了鑰匙,輕聲慢步到了外間,還不能驚擾那幾個睡得着呼呼的婆子,開門還不能發出“吱呀”聲。幾乎出了一身汗才到外頭院子裏。
叱羅杜文從假山後頭扛起什麽,輕飄飄跟扛着一卷布似的,寒瓊一望,果然是個死人,吓得汗毛都站班了,腿裏頓時踩棉花似的輕飄飄,到了門口又是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鑰匙對準了鎖孔,半天才扭轉了鎖頭,把門打開了。
扛着屍體的叱羅杜文搖搖頭:“我還以為強将手下無弱兵,你們女郎雖然嬌弱,膽子倒大得很,怎麽你膽小成這樣!”
又問:“哪裏有水池或者不用來取飲用水的井?”
寒瓊估摸着他是要把屍體僞裝成落水身亡的樣子,抖抖地指了指甬道外頭供下人居住或堆放物品的院落:“井有不少,那裏也有小水池。你……你快走吧……”
杜文瞥瞥寒瓊,說:“你說,要是有人看到我,我說我是逾牆來和你家女郎幽會的怎麽樣?”
“你怎麽能這樣?!”寒瓊護主心切,倒突然沒那麽怕他了。
杜文挑眉笑道:“那你別那麽大聲啊!大聲了引了人來,我就只好誣陷你們家女郎不貞了。”
寒瓊氣得沒法,等他出去,才又鎖了門,回屋後氣嘟嘟把杜文臨走時的話複述給翟思靜聽,最後道:“就是女郎書中讀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這個人太過分了!”
翟思靜苦笑着:“你日常陪我讀書,倒有些收獲了嘛!”心裏卻也道:多疑、不仁、敢與決斷;威脅、控制、掌握人心,是杜文最可惡,也是最成功的地方。她透了風給他,不知這一世的他會怎麽做出自己的選擇?
卻說杜文扛着屍體找到一個深池,先把那死去丫鬟的腦袋在池邊石頭上一磕,又往水裏輕輕放下,做成個摔斷脖子又溺斃的假象。然後悄然順着他只走過一回的路徑,又從後院秋千架邊翻過高牆,到了外頭。
他暗暗思索了一會兒,拔腳去了一家私寮子——裏頭莺歌燕舞,但都是庸脂俗粉,他正眼都不瞧,只道:“拿好酒。”
喝到半醺,又抓過一個侍酒的小伎,笑着在她頸邊嗅了嗅說:“身上的脂粉香不錯,拿點粉來我瞧瞧。”
那小伎佯羞詐臊地推推他,又愛這小郎相貌英俊,說:“哦喲,奴奴只聽說南邊前朝有傅粉何郎,皮膚白是白的來!小郎君你也夠白皙的,莫不成也要傅粉?”
掏出一盒香粉丢他懷裏,“咯咯”笑着說:“我倒是不喜歡傅粉的男人娘娘腔的樣子……你聞聞奴的粉香不香?”
叱羅杜文氣定神閑打開粉盒,撲鼻的俗香,他微微虬結了眉頭,假裝打翻了粉盒,在自己的衣領上潑了不少香粉,然後把粉盒丢還給那粉頭,又摸出錢來一總丢過去,踉跄起身,離開了那私寮子。
他步履蹒跚,從扶風王府邸正門而入,人過之處,便是粉香襲人、酒氣蒸蔚。但凡有問“扶風王剛剛是去哪兒了?”他便醉醺醺伸手指在唇前“噓”了一聲,大着舌頭笑道:“我沒有去喝花酒。”然後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皇帝烏翰在隴西行宮召見他,皺着眉問:“你昨兒晚上去哪兒了?”
杜文身上猶帶酒氣,目光清淩淩也呆呼呼的,好半天才苦了臉一笑:“大汗,我昨兒個……喝了點酒……”
“在哪兒喝的?”繼續逼問。
杜文心裏明白這位阿幹确實是逮着機會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抓着這些雞毛蒜皮,未免格局狹小,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假裝惶恐,支吾了半天,等烏翰扔過來一份彈劾扶風王的折本後才磕頭連連:“大汗,臣弟錯了……昨兒個,不合去了一家……一家花館。”
他擡起臉,把驚惶之色露給哥哥看,還特意說:“但是,我沒和那裏的粉頭睡……畢竟,還在父汗的熱孝中呢……”
烏翰一臉恨鐵不成鋼:“原來你也知道這是在父汗的熱孝中!你再說你沒和那裏的粉頭做什麽,花酒總歸是喝了。你說,你對得起父汗一直以來對你的寵愛麽?!”
杜文稽首不起,肩膀好像都吓得顫抖不已,但實則卻埋着臉冷笑:阿幹,你太想抓我的錯了吧?不過,喝酒雖然不對,也不過褫爵杖責的罪過;而且褫爵就沒法把我攆去扶風,你也不過就能打我一頓出出氣吧?
果不其然。
烏翰一臉無奈揮淚的樣貌,對外頭宦官說:“國有典制,不能不遵。扶風王在大行皇帝孝中飲酒,是為大不敬。朕不忍重責,便叫責打四十杖小示懲戒吧。”
又說:“荊杖上裹上綿,別叫傷了扶風王。”
杜文磕頭謝了“浩蕩皇恩”,然後自覺地解開外頭的郡王朝服。
荊杖上裹上綿,不會打得血淋淋的可怕,但疼痛是一樣的。
杜文拱起肩胛,繃緊肌肉,咬着牙挨一下下杖擊,脊背漸漸痛到大汗淋漓,但他心裏卻有另一種舒快,暗想着:思靜,我也算與你同甘共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