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間守夜的婆子已經睡着了,輕輕地打着鼾,叱羅杜文悄然踏足她們身邊,他的匕首随時準備着割斷她們的喉嚨,但是她們大概是忙碌了一天,居然一個都沒有醒來。
他順着摸到了正寝的門,慢慢推開了。
準備侍夜的一個丫鬟先瞧見了他,驚詫得張着嘴卻叫不出聲兒。
杜文冷着臉說:“別出聲兒,誰出聲兒我殺誰。”
丫鬟把驚叫咽下去了。
他反手關了門,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了看地面的氍毹毯子,好像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的髒靴子踩上去。
丫鬟護到自家主子身邊,瑟瑟發抖。
翟思靜雙手反撐着高案,肩膀倚着屏風,咬着嘴唇凝視着他,倒好像反而沒有懼怕的神色。
“你來我這兒做什麽?”她問,語氣一點都不軟,聲音也不高不尖銳,好像不擔心他會殺她;直視過去的目光裏有審慎,但也有些阿姊看弟弟的關切。
“我來求證一件事。”杜文說,“然後我就走。”
翟思靜看了他的臉一眼:那飛揚的少年之色仿佛是一夕之間消逝了,變作眼圈下的郁青,面色的蒼白,眉目間的喪氣。
她瞬間有了母性似的,對此刻的他只剩同情。她開口問道:“你怎麽了?”
“我來求證一件事。”他重複說,疑惑地看了翟思靜一眼,覺得她不該聽錯了。
翟思靜知道他也沒聽懂,指了指一旁的胡人高腳椅說:“那你坐下說。”
“你也坐,我才坐。”杜文很是警惕,匕首在指尖旋出花兒來,像所有好玩而且好顯擺技術的少年。
翟思靜臉微微一紅,說:“我站着就好。殿下你要不愛坐,也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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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忖度了一會兒,在看見翟思靜染着胭脂一樣紅腫的眼皮和濕漉漉垂下來的眼睫毛時突然明白過來,心裏又是一抽痛,讪讪坐下來,問:“你……身子還好吧?”
翟思靜垂下眼睛,說了句“還好”,然後又悄然擡眼睑瞟了杜文的表情。
杜文皺起了眉頭,咬牙切齒地說:“他怎麽舍得!”
你不也曾經舍得?若是沒有上輩子的經歷,估計第一回挨打的我也傷心委屈死了。翟思靜心道,可是你大概還不知道,你那時候給了我多深重的痛楚!被你霸王-硬上的時候,撕裂的痛;被你鞭打的時候,火燎的痛;更別說你虐殺長越的時候,心髒被絞起來的痛——你還好意思在這裏義憤填膺?
她的面孔變得冷冽,淡漠地說:“我父親匡正我的過失,我心存感激。這是我的家事,不需殿下操心。”
“你有什麽過失?”少年斜擡起頭問。
剛剛想到了長越,翟思靜心窩裏有些傷楚,所以也有些厭惡他,冷冷道:“自然是私相授受,寫信給你。我現在後悔極了。”
杜文一瞬間動容,但接着警惕又來了,問她:“你寫給我的是什麽信?”
翟思靜瞪着他。
所以杜文誤會了,誤會那是一封相思的尺素,所以女孩子臉嫩,怎麽好意思說!杜文陪笑道:“不用說出來。信被我阿幹拿走了,你再寫一封給我好不好?”
父親今日有此一頓不得不下狠手的責打,想必是信中途被烏翰截了去,好在她和父親确認過,烏翰并沒有解開信裏的玄機,現在杜文的神情捉摸不透,大概不對着文字看,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之處。
“到書房取紙筆會鬧出動靜。”翟思靜吩咐着:“寒瓊,我留着寫詩的花箋在妝奁裏,你去取來,我憊懶動彈;再磨些螺黛,拿我畫眉的小筆來。”
寒瓊雖有些怕坐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杜文,但見自家女郎模樣穩篤,而那少年似乎也被順毛撸得乖乖地坐着,她膽子就大了些,開了翟思靜的妝奁,翻找出一疊蛋青色竹子暗紋的箋紙,又磨畫眉的黛墨,連同小筆一起送到翟思靜身邊的高案上。
那瞬間,杜文看見妝奁深處一小塊粉紅色,他一眼能認出,這是他淘遍了隴西的書肆,找到的最精致的粉海棠箋紙,花了一個晚上時間,寫給她的歌賦。他不由嘴角微微上挑,有了那麽點笑意凝在頰上。
翟思靜只能站着寫字,稍傾寫完了,又叫寒瓊遞給杜文。
眉黛的顏色偏綠,畫眉的小筆又格外小巧精致,杜文一拿到箋紙,就聞到屬于翟思靜的那種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又帶些冰片的涼意,又帶些玫瑰的馨香——和那匣子裏的氣味一樣。
再看那字,雖然寫得小多了,但分明是上次箋紙上的字。內容也一模一樣,一行行排布得整齊,不似上次還是行草連着寫來,句讀不明的情況。
杜文忍不住心花怒放,把那張紙折了兩折,揣進胸懷裏,笑着說:“我求證到了,你的意思,我心裏懂。謝謝你!”
翟思靜冷冰冰說:“你懂什麽!這張紙,不許帶出我的門。”
扭頭說:“寒瓊,從殿下那裏,把紙取回來。”
寒瓊上前兩步,杜文抱着前胸,沒有還的意思,而且淩厲駭人的目光瞪過去。寒瓊幾乎要吓哭了,退了兩步說:“女郎……”
簡直是一頭小狼崽子!
不過現在,翟思靜倒不怕他,她咬咬嘴唇,對寒瓊說:“過來扶我。”
然後在侍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小心地走到叱羅杜文面前,伸出手說:“給我!我要燒掉它。”
看翟思靜走路艱難的樣子,杜文已經站了起來,手足無措,想來扶她,又沒敢上前,等她到自己面前了,明明個子不如他高,卻給他十足的壓迫感。芊芊素手又伸過來,粉紅的掌心攤開:“既然看完了,給我。”
杜文乖乖到懷裏掏出箋紙,但是哀求道:“我還沒仔細看。”
翟思靜收回手,是姐姐看不争氣的弟弟時的表情,對杜文說:“那你再看,仔細看。”
杜文打開折了兩折的箋紙,像宮裏給他授漢文課的師傅教他讀書時的樣子,仔仔細細看。
翟思靜提醒說:“一片孤心,在此詩中。你好好咀嚼咀嚼。”特意強調了“中”字。
杜文看看她,又低頭看詩。
和上次不同,詩一行一行寫得分明。他看着詩句的中間,突然瞳仁一陣猛縮,随後,目光銳利地直視翟思靜,什麽話都不說,嘴唇卻抿得好像變薄了許多。
翟思靜知道他是個聰明人,已經明白了,但不信她的話。她只伸手淡淡說:“現在可以給我了?”
杜文恢複了機警和敏感,壓低聲音問:“‘掖庭急危,返京留心’,原來消息藏在詩句的中間,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聰明。”
但是,他緊跟着一挑眉,目光炯炯,充滿懷疑:“這個消息,你是從那個人那裏聽到的消息?他還肯告訴你這個?你也信?”
翟思靜對他搖搖頭:“當然不是那個人的消息。我的消息,你信不信,随你。”手又一攤:“知道為什麽要給我了吧?”
杜文不言聲,默默把箋紙交給了翟思靜,鷹隼一樣的眼睛斜盯着地面毯子上的某一處花紋,好像在出神。
翟思靜行動不便,把箋紙交給寒瓊:“去那裏的燈那兒燒掉——旁邊有盆,可以接灰。”
燈是正寝隔扇外的一盞,昏黃的光照進來,勾勒出杜文的臉。他好像呆滞着,被這個消息震驚了,所以一動不動的。
但是,這是假象,寒瓊轉身去隔扇外燒箋紙的一瞬間,叱羅杜文就像突襲一樣一把攬過翟思靜的背,把她勾到自己的面前,貼得很近,低下頭,低聲、但惡狠狠問:“我憑什麽信你?”
翟思靜倒抽一口涼氣,瞬間仿佛眼淚都要下來了,顫巍巍說:“你碰着我的傷了……”